罗伯托·波拉尼奥及其《荒野侦探》(1)
1976年,一个留着凌乱的头发、戴着飞行员式眼镜的23岁的年轻人站在墨西哥城甘迪书店里,这是几家很不明智地免费让他看书的几家书店之一。这位年轻人在读一篇宣言,宣言号召他的诗友们为文学放弃一切,让大家以兰波为榜样,开始上路。他说,真正的诗人应该走出咖啡屋,与“神枪手、孤独的牛仔们……烦人的超市顾客等等这些为数众多又各自为政的人们打成一片,”汇入这些聪明、孤独、无人关注、屡遭鄙视的人流中去。
这篇标题叫《再次抛弃一切》的宣言是一个名为超现实主义运动的纲领性文件。这个年轻人叫罗伯托?波拉尼奥。在此后的20年间,他信守自己的诺言生活,白天干着最卑贱的这样那样的活儿,晚上则坚持写作。但是在短暂一生的最后岁月,发表了长篇小说《荒野侦探》后,他才彻底打破自己在宣言中的承诺。用西班牙小说家安里克?维拉?马塔斯的话说,这部小说“标志着‘大爆炸’时期的大师及其所代表的地方色彩开始要终结了。”从1970年代以来,还没有哪本长篇小说对拉美文学产生过更大的影响。
1998年《荒野侦探》出现之时,拉美小说仍然存在两个泾渭分明的阵营:一派立场鲜明地崇拜和学习以“大爆炸”著称的60年代的著名作家们,一派则决心拒斥他们的影响。对许多北美作家来说,“大爆炸”几乎是加西亚?马尔克斯的同义词,事实上它是一场众多天才共同制造的大爆炸。加西亚?马尔克斯不过是那群重要作家中的一员,可以说是这群作家共同揭开了战后几十年间拉美文学的繁荣。他们包括:马里奥?巴尔加斯?略萨、胡里奥?科塔萨尔、卡洛斯?富恩特斯、胡安?鲁尔弗、何塞?莱萨马?利马等。在他们之前,每个拉美国家的文学几乎完全局限于本国内部,而且每个国家的文学都喜欢强调自己的民族性。在智利作家何塞?多诺索的记忆中,要想在阿根廷的书店里找本智利出版的书是很难的。有趣的文学新作似乎都有待翻译。
大爆炸改变了这一局面,因为受卡夫卡对官僚体制的讽刺和福克纳地方传说影响和启发的作家们,对本民族的精神可能吃得更加深透。现代小说中寓言家们的变形同时给他们指明了描述和超越自己时代和地方局限的道路:他们生活的那片大陆上,技术的突飞猛进和令人发指的赤贫、*政府、异想天开的传统并存不悖。他们的作品形式也千变万化:有科塔萨尔机智诙谐、表现城市困惑的短篇小说,有加西亚?马尔克斯描写农村奇思妙想的长篇编年史,有略萨结构复杂、反映压抑和情欲冒险的故事。但是,在某种程度上,所有这些作品描写的都是舶来的现代性和更加古老的幻想生活的重叠交织。
大爆炸文学的模仿者的数量可以兵团计,然而在波拉尼奥和同时代的其他作家看来,他们不过是在贩卖某种异国情调的陈词滥调:什么*者、*、族长、鬼魂之类的东西,只是为了出口而已。这种状况在拉美已经发生了改变。在很大程度上,*者已经成为过去。资本主义、世界银行、跨国毒品交易这些邪恶的新面孔取代了军事*者、敢死队和政治*。大爆炸年代的幽灵和恐怖已经逐渐从本土淡出。
1990年代的某些作家,如墨西哥的豪尔赫?博尔比和伊格纳西奥?帕迪略已经把他们的小说的背景放在欧洲或者疑似欧洲的国家。另外一些作家,如智利的阿尔韦托?富格特更借重北美作家布雷特?伊斯顿?埃利斯的路子,关注的是迷失在浅薄的北美大众文化中的拉美中上层阶级的生活。总而言之,他们都是实用主义的叛逆者,这点也昭然若揭。他们缺乏新生活、自由的想象力,需要创作出具有刺激性和活力的而非保守的作品。
罗伯托·波拉尼奥及其《荒野侦探》(2)
罗伯托?波拉尼奥于1953年出生于智利的圣地亚哥,先后在智利的很多落后小镇度过童年时代。父亲莱昂?波拉尼奥是一个卡车司机和业余拳击手,母亲维多利亚?阿瓦诺斯在学校教数学和统计。
后来,波拉尼奥很少谈论自己的童年时代。据母亲说,他刚刚三岁的时候就开始自学阅读,7岁的时候就已经写出一篇小说,讲述几只母鸡爱上了鸭子,令畜栏的其他动物感到愕然。他最早的文学记忆之一就是听母亲大声朗读聂鲁达的诗集《20首情诗和一支绝望的歌》。
1968年,波拉尼奥举家迁到墨西哥城。对波拉尼奥来说,他的青春就是从那里开始的。他经常逃学,就是为了读自己喜欢的书和写东西,常有青春期的叛逆之举,假期也不例外。他经常偷书。经常暗中跟踪自己钦佩的作家。如其后来所说,他经常像受虐狂般地写东西,在阅读中获取虐待狂般的*。在朗读困难症、慢性失眠和“性器质问题”阴影笼罩下的青春期,这些活动在他成长过程中有着相当重要的意义。
最让波拉尼奥兴奋不已的当然是诗歌。无论他的长篇和短篇小说后来受到多么巨大的关注,他从来没有放弃过诗歌创作,始终觉得小说的艺术性要稍逊一筹。他为了反对聂鲁达的抒情的泛滥,写了一首模仿1914年出生的“反诗人”尼卡诺尔?帕拉的诗:半个世纪了诗歌从来都是一个庄严的笨蛋的天堂直到我穿着溜冰鞋走来。如果你愿意,可以继续向上攀登当然如果你掉了下来嘴巴和鼻子流的都是血我可不负责。
除了帕拉,波拉尼奥还读20世纪拉美先锋派诗人的作品。如塞萨尔?巴莱霍、比森特?维多布罗、马丁?阿丹、奥基多?德?阿马特、帕勃罗?德?罗克亚、吉尔伯特?欧文、洛佩斯?贝拉尔德、奥利维里奥?希龙多――所有这些诗人在他看来都很重要。同样重要的还有法国的象征主义诗人们。波拉尼奥常说自己至少有10种不同版本的波德莱尔的《恶之花》。他对那些讲究形式的作家,对那些比任何学者都会遵守某种更加严格、更加古典的苛刻标准的波德莱尔式的局外人,怀有绝对的偏爱。这种对严苛标准的喜爱吸引着他去读墨西哥评论家和古典学者阿尔弗索?雷耶斯,去读博尔赫斯,去读胡里奥?科塔萨尔(大爆炸文学的成员,波拉尼奥承认从他身上学到很多),去读阿根廷寓言主义作家阿多尔弗?比奥伊?卡萨雷斯。
波拉尼奥还对*文学和哥特式小说有着浓厚的兴趣。他偷的第一本书是皮埃尔?娄斯的小册子,但不记得是《阿弗洛狄忒》还是《比利提斯之歌》了。
1973年,波拉尼奥20岁的时候决定回到故国智利,取道漫长的陆路沿着太平洋南下。他计划在那里参加一个人民戏剧的活动。幸运的是,他到圣地亚哥没有几个月就爆发了皮诺切特的政变。当天晚上,他完全是出于义务找到一个平民共产主义组织,被安排在一条空荡荡的大街上站岗。那天晚上安然无事,可是,几个月之后,他乘坐的巴士在一个检查站被拦住,他的墨西哥口音引起警察的注意,他就此被捕。
波拉尼奥在监狱里关了8天后被两个老同学看守认了出来,他们安排释放了波拉尼奥。多年后他经常调侃自己的那次政治监禁(德国有些报章称他蹲了六个月的监狱),然而对自己曾在参加过抵制皮诺切特政变的斗争有种可以理解的自豪感。。 最好的txt下载网
罗伯托·波拉尼奥及其《荒野侦探》(3)
英语国家的人们也许很难理解,在拉丁美洲,写作和激进的政治之间的纠缠是何等之深。在二十世纪的大部分时间里,当作家就意味着要在革命者和保守主义者之间做出选择。在英语世界单纯以伟大小说家知名的作家,在本国的身份却要复杂得多。西班牙内战期间,聂鲁达因朋友费德里克?加西亚?洛卡遇刺政治化,成为斯大林的坚定支持者。聂鲁达的好朋友、墨西哥诗人和散文家奥克塔维奥?帕斯被迫要说聂鲁达和别的共产主义者“开始怀着美好的信仰,但是……发现自己卷进了谎言、虚伪、欺骗和造假的陷阱,终至丧失了灵魂。”巴尔加斯?略萨与加西亚?马尔克斯交恶,起因不过是他们所谓的一场私人争执,并且由于后者绝不后悔对卡斯特罗的支持而变本加厉。
很有意思的是,波拉尼奥对二者均不以为然:“加西亚?马尔克斯:此人因认识众多总统和大主教而陶醉不已;巴尔加斯?略萨:与前者行同伯仲,只是修饰得更加光鲜而已。”波拉尼奥和他的朋友们还是青少年的时候,古巴革命就已在压抑和痛苦中结束,墨西哥的革命组织革命制度党成为执政党,因为1968年在墨西哥城的蒂拉特洛克发生了针对学生的屠杀事件而蒙上永久之耻。危地马拉、尼加拉瓜、哥伦比亚和秘鲁的游击队运动都失败了,导致更加邪恶的左派的反扑。然而,作家们继续被革命思想吸引着――也许是勉为其难吧。波拉尼奥在厄尔?萨尔瓦多旅行期间认识了几个ERP组织(一个宣扬武装暴动的马列宁主义团体)的诗人革命家,这些人后来暗杀了熟睡中的自己的同志,诗人罗克?道尔顿。波拉尼奥在《荒野侦探》中对马那瓜湖文学野餐的描写活画出另一个中美洲国家革命后苦涩可笑的图景。他在一次访谈中说,“我们为之拼搏并且慷慨献身的是一个已经死去50多年的理想。”
这种偏激感――不光是幻灭更是被耽误――是理解超现实主义者的波拉尼奥行为的关键。波拉尼奥和自己最要好的朋友马里奥?圣地亚哥,智利诗人中的布鲁诺?蒙塔内,及其十几个追随者,坚决不再阅读他们极端蔑视的诗人的作品,吼出了自己的诗。他们选择折磨的诗人往往有一个共同点:全从墨西哥的革命制度党政府拿钱,他们制定了一个资助(有人也许会说是收买)墨西哥顶级作家和思想家的政策。然而这种激励也可以别有解读。在波拉尼奥等人看来,拒绝以诗歌为职业其实就是严肃地把诗歌生活本身来对待,而反之亦然。波拉尼奥喜欢说,如果作家以这种写作精神为生,那么读者自然会感觉到那种激情的,也会以之为生的:“如果诗人自己沉浸到事物中去了,读者自会沉浸进去。”
这个理念产生的效果在波拉尼奥所有的作品中都可以感觉得到,但在《荒野侦探》中尤为明显。他在这部小说中有趣地唤醒了1976年左右的各种人物、恋爱事件、争论以及*不羁的墨西哥城最琐碎的细节。他甚至罗列了街道的名字,有些墙上还抹着说给他听的涂鸦。他记得,有一次偶尔看到自己的一个超现实主义对手涂抹在墙上的话:“滚回圣地亚哥去,带上你的圣地亚哥。”(当然,第一个圣地亚哥是指智利首都,后一个圣地亚哥是指马里奥?圣地亚哥)。1998年,波拉尼奥在西班牙的家里给马里奥写了一封信,当时距离马里奥被卡车撞后身亡前不久,他在信里这样说: txt小说上传分享
罗伯托·波拉尼奥及其《荒野侦探》(4)
“我开着窗户,外面正在下雨,这是一场夏季的暴雨,电闪雷鸣,属于那种让人兴奋或者忧郁的天气。墨西哥怎么样?墨西哥的街道、我的幽灵、我们看不见的朋友们怎么样?‘天堂的东侧’还开着或者已经休息了吗?在类似这样的某个晚上,我口袋里还有点钱的时候,我也许就上你住的地方来了。如果没有钱,那也没关系。在某种意义上,我们一起行走过的那段街区已经成为历史,但它依然长存。我的意思是,我假设、我感觉,它依然活生生的,虽然在黑暗中,但依然活生生的,依然那么傲慢――谁会这么想呢。好了,不要扯远了。我在写一本小说,在这本小说里你叫乌里塞斯?利马。小说的名字叫《荒野侦探》。此致关怀。罗伯托。”
波拉尼奥和马里奥?桑迪耶戈就像《荒野侦探》里的贝拉诺和利马,他们于1977年离开墨西哥城远赴欧洲,那场诗歌运动失去了领袖。圣地亚哥还去了以色列,又在巴黎待了一段时间。波拉尼奥最后落脚在巴塞罗那。
佛朗哥将军死后已经两年了,巴塞罗那依然充满了解放的感觉,不仅仅在政治方面,性和艺术方面同样有这种感觉。波拉尼奥在老城的中心地带有间公寓,白天或者晚上,拉美和西班牙的朋友经常来拜访。他干过洗碗工、服务生、码头装卸工、垃圾处理工、季节性短工、接待员等。他声称自己最喜欢的工作是巴塞罗那城外一家野营地的夜间看门员。他一贫如洗,经常生病,一度染上海洛因。这么多年下来,他的大部分牙齿都掉了,像“汉舍尔和格丽特”的面包渣般掉在他徒步旅行过的那些国家了。
三十出头的时候波拉尼奥开始浪子回头。他对文学机构的排斥差不多到了激愤的地步。“我对所谓的官方文学非常之轻蔑,不过也只是比对边缘文学的轻蔑稍微重一点点而已。”后来他离开巴塞罗那去了吉罗纳小城,随之又搬到更小的海边小镇布拉内斯,在巴塞罗那北边40英里处,在那里靠做小本珠宝生意养活自己。中午的时候喜欢带着水下吸管去一个防浪堤附近游泳,当时那里依然还能看到章鱼。到了晚上,在一叠厚厚的本儿上记妥帐目之后,他就开始爬在地上写东西,因为没有书桌。
1982年,他跟卡塔洛尼亚?卡罗琳娜?洛佩茨结了婚。至此,波拉尼奥才算彻底安顿下来。在某程度上布拉内斯对他而言是个临时的家,一个有着休闲海滩和公寓塔楼的交通中转小镇,一个平淡无奇的小镇。也许他喜欢的就是这点。这是一个很中性的地方,到处都是游人。他自己已经不再是游客了,但也算不得本地人。多年以后,他写到布拉内斯时充满了惜爱之情,甚至在1999年发表了这个小镇的年度演说,在这篇演说中他向在布拉内斯最初认识的朋友们表达了敬意,“几乎所有的瘾君子……如今他们绝大部分已经不在人世。”
1990年,波拉尼奥的儿子劳塔罗出生(后来又有了女儿亚历山大),从那时开始他决定干更有赚头的职业:由写诗转而写小说。1990年代早期,他开始写些短篇参加西班牙举办的地方性文学大赛,这些竞赛往往有着不菲的奖金。1993年,他获了好几个这样的奖,此后就完全靠写作来养活自己了。
1996年,他的几部重要作品陆续出版:包括《美洲的纳粹文学》和《遥远的星辰》。前者是一部关于虚构作家的虚构的百科全书,后者讲述的是一个法西斯诗人和宣传家的故事。在这些作品中,他找到了对一个讽刺家来说最重要的主题:坚持政治上的极端主义以及文学本身对作家的诱惑,这个思想在波拉尼奥的小说中还发挥着类似最后的乌托邦的作用。他的法西斯作家的群像代表着无数阿谀奉承、想获得权力,想与现行体制、文学机构、与左派和右派的陈词滥调怡然共处的诗人和小说家。
罗伯托·波拉尼奥及其《荒野侦探》(5)
这两部中篇小说给波拉尼奥赢得了西班牙最权威的出版家豪尔赫?赫拉德(他的安纳格拉马出版社出版了波拉尼奥的《遥远的星辰》和之后的所有作品)。到了1998年,随着《荒野侦探》的出版,波拉尼奥成为大师级的人物。他获得了Herralde和西班牙语世界最重要的文学奖罗慕洛?加列哥斯国际小说奖,从评论家那里得到了标志着版图改换的赞美,从读者那里得到了只有献给冲动地期待着的小说才会有的美誉。
那个关于两个隐隐约约地探求着什么的诗人的故事是波拉尼奥作品中一目了然的个人经历。主人公阿图罗?贝拉诺当然就是波拉尼奥了,而波拉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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