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无人过问,每晚每晚,一灯如豆,浣青主仆两人,坐在灯下,纺纱的纺纱,织布的织布,但闻机杼声,但闻女叹息。却没有谁把这陋院佳人,当作新中进士的妻小!那督促儿子博取功名的老人,被喜悦冲昏了头,更是早就忘了那使他达到目的的杨浣青了!只在看到狄世谦急如星火递回的家书中,有这样几句:“儿承父教,幸不辱命,今已授翰林院庶吉士,三年五载内,恐无法返乡,祈二老恕儿不孝之罪,当年赴京时,有小妾浣青,住在×街×巷,承父亲大人允诺,迎娶进门,如今数载不通音讯,不知流落何方,恳请大人著家人等细心察访,收留府中,以免儿负薄幸之名,蒙不义之罪……”
老人回忆前情,儿子能榜上题名,那杨浣青也不无小功。而且,当日原答应过儿子,如果能中进士,就许浣青进门。如今,儿子不愿负薄幸之名,老人也不愿轻诺寡信。于是,叫来了家人,他真心想把浣青接进门来。但,家人早已受过少奶奶的贿赂和密嘱,禀报说:“禀老爷,以前少爷来信时,少奶奶就命小的们察访过了,那杨姑娘已经搬走了,听说已搬到湖州,还是在干她的老行业呢!”“这样吗?”老人变了色。本来对这事就不热心,现在更不愿置理了。“这种女人!幸好当初没纳进门来,否则,不定干出什么沾辱门楣的事来呢!既然如此,也就由她去吧!”
于是,关于浣青的下落,同样的一份答案,被传进了京里,狄世谦闻言色变。想当初,山盟海誓,为了她,才离乡背井!杨浣青!杨浣青!她是杨柳长青,还是水性杨花?狄世谦又恨又急又痛。但是,由于对浣青的了解和信任,他对这答案多少带点儿怀疑性。叫来了靖儿,他嘱咐著说:“你立刻束装回乡,一来准备接少夫人进京,二来打听杨姑娘的下落。关于杨姑娘的种种传闻,我并不深信,但是,这些年来,杨姑娘一点信息也没有给我,想必是早有变化,无论如何,你是我的心腹,务必打听出一个确实的底细来!如果一切都只是谣言,杨姑娘依然未变,那么,这次接少夫人来京,就把杨姑娘一起接来吧!”
“是的!少爷。”靖儿衔命返回杭州时,杨柳已经第五度青了。换言之,离狄世谦中进士,已经整整一年了。
谁能想像浣青这一年中的生活?以前的等待还有目的,现在的等待却是为何?已经中了进士,做了官,仍然置她于不顾!没有交代,没有书信,没有一言半语,也没有片纸只字!事实战胜了信念,失望辗碎了痴情,她无心纺纱,无心织布,只是坐在窗前,每日以泪洗面。珮儿同样被失望所击倒,但她却不能不振作起来,支持她那可怜的,面临崩溃的主人。
“小姐,大概狄少爷要把京里的房子家具都弄好了,才能接你呀!”浣青瞪著珮儿,大叫著说:
“你明知道不是!你和我一样清楚,他已经把我完全忘了!完全忘了!”于是,珮儿也哭了起来,一面哭,一面说:
“那么,小姐,你还惦著他干嘛?瞧你,这些年来,已熬得不成人样了!我看,你还是回蝶梦楼吧!说不定,再过一年半载,你会遇到别的知心合意的人呢!”
“别的知心合意的人!”浣青吼叫著说:“天下男人,哪一个是有心有肺的!狄世谦尚可如此,别人更不堪一提了!蝶梦楼?”她咬咬牙:“不!我还要等!”
还要等!等吧!那份固执的痴情哪!终于,她的“等”得到了结果,靖儿回来了。靖儿一进家门,就成了狄府的宝贝,都知道他是狄世谦最得力的侍儿,狄府中老的少的,都有那么一车子的话要问他,少爷瘦了?胖了?公事忙不忙?下人们得力否?北方生活习惯吗?菜吃得来吗?想家吗?需要什么吗?……那么多那么多的问题。靖儿先不敢提浣青,只说要接少夫人进京,两位老人也深中此心,只因为狄世谦尚无子嗣,夫妻久别,总不是办法。两老都急于要抱孙子哪!少夫人更是喜悦万分,心急似火了。但,那聪明、善妒、而又手段高强的少夫人看到狄世谦派回来的是靖儿,心里就也有了数。对于浣青,她一直在暗中侦伺著,知道那女子硬是痴心苦守,数载不变,心里就有些儿不安。等靖儿一回来,这不安就更重了,只怕那狄世谦安心想接的不是她,而是那青楼中的狐狸精呢!
于是,背著人,她把靖儿叫进了屋里,严厉的说:
“靖儿!你这次回来,一定还别有任务吧!”
“少奶奶指的是什么?奴才不知道。”靖儿机伶的回答。
“不知道?”少夫人猛的一拍桌子,厉声说:“你想在我面前装什么鬼?你不是要来察访那个狐狸精的吗?”
“少奶奶!”靖儿慌忙跪下了。“小的不敢。”
“什么敢不敢?你以为我不知道你这个下作奴才!只会装神弄鬼的唬少爷,带他去那些花街柳巷,如果少爷的身子弄坏了,我就找你!”“奴才不敢!奴才不敢!”靖儿一叠连声的说,跪在那儿直磕头。“靖儿,你知道你是从小被我们家买来的吗?”
“奴才知道!”“你要是不学好,我就禀明老爷,把你卖掉!”
“请少奶奶开恩,奴才一定学好!”靖儿慌忙说,吓得不知所措。“你想跟我进京去服侍少爷吗?”少夫人再问。
“小的愿意!”“什么愿意不愿意?我如果不要你,就由不得你!不过是个小奴才罢哪!”“求少奶奶带奴才去!”靖儿慌忙说,一个劲儿的磕头。
“那么,你可要听我的附咐去办事吗?”少夫人咄咄逼人的再问。“小的听命!”“那么,你过来!”靖儿匍匐过去,少夫人对他密嘱了一大篇话,靖儿一惊,抬起头来,瞪视著少夫人,冲口而出的说:
“不!”“你说什么?”少夫人眉头一皱,眼睛一瞪,又猛的拍了一下桌子。“你办得好,我会重赏你,你要是不办呵,你也别想在我们家待下去了,记住,我还是你的主母呢,别以为你少爷现在会在这儿护著你,他远在京城里呢!办还是不办?你就说一句吧!要不要到老爷面前去打小报告,你也说一句吧!事后要不要再给狐狸精通风报信,你都说说清楚吧!”
“小的不敢,小的听命,小的一切照少奶奶的吩咐办事!”靖儿只得说,不住的磕头。“那么,起来吧,明天去办事去!有一丁点儿办得不对呵,你自己也知道结果会怎么样!”
于是,这天,靖儿来到了浣青这儿,在他身后,另有少夫人的两个心腹家人跟著,抬著一大包的银子。珮儿开的门,一看到靖儿,这丫环喜出望外,已乐得快晕倒,连跌带冲的冲向了里屋,她结舌的喊:
“小……小姐,快……快去,是……是……靖儿呢!”
浣青浑身一震,腿软软的只是要倒,珮儿一把扶住了她,又笑又喘的说:“你快去呀,他在外屋里等著呢!”
浣青深吸了口气,把手紧压在胸口,半天动弹不得。然后,她忽然振作起来了,推开珮儿,直奔到外屋的门口,她用手扶著门框,望著靖儿,她又想哭又想笑,不敢相信的喊:
“靖儿,真是你?”靖儿正呆呆的打量著这屋子,当初少爷留下的那些好家具早都不存在了。一张破桌子,几张木板凳子,屋角的纺车,织布梭子,满屋子的棉花絮儿,挂著的纱绦子,家徒四壁,一片凄然。不用问,靖儿也知道浣青这些年过的是什么日子了,看著屋里这一切,他鼻子酸酸的直想掉眼泪,碍著身后的仆人,只得忍著。听到浣青一喊,他抬起头来,眼前的浣青,青布袄儿,蓝布裙子,大概怕棉絮沾上头发,头上用块蓝布包著,脸上没有一点儿脂粉,憔悴、瘦弱而苍白。但是,那对眸子,却那样炯炯有神的瞪著他,里面包涵的是数年来的等待与期望。靖儿的鼻又一酸,眼泪直冲进眼眶里去,他慌忙掩饰的俯下头去,低声的说:
“奴才奉少爷之命,来给杨姑娘请安。”
浣青闭了闭眼睛,泪水直流下来,终于来了,她没有白等呵!身子站不稳,她用手支著门,虚弱的问:
“你们少爷好吗?怎么这么久,一点消息都不给我呢?珮儿去过你们府里,也见不著人。不过,好歹我们是熬过来了。”她软弱的微笑,泪水不停的流著。“你们少爷怎么说呢?”
“少爷……”靖儿欲言又止,悄悄的看看身后的仆人,想到少夫人的嘴脸,想到自己的身份,他心一横,咬咬牙说:“少爷叫奴才给姑娘送了银子来了!”
送银子?浣青怔了怔,立即想明白了,当然哪,他一定知道自己急缺银子用,要治装,要买点钗环,要准备上路,哪一项不需要银子呢?她望著靖儿,眼光是询问的,唇边依然浮著那个可怜兮兮而又软弱的笑。靖儿不敢再抬眼看她。她转头吩咐跟随的人放下了银子,很快的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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