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话间,一匹马儿已冲入芙蓉园中,它煞得好急,前腿上面的筋肉一崩,登时由飞奔之态转成嘎然止住。座中已有人脱声赞道:“好马!”
马上却是韩锷,见在座中也有一二旧识,不由点头微笑。那被他打招呼的人却面色尴尬:今日本是紫宸之宴,大家都知道韩锷与紫宸到底是什么样的“交情”,也没人想得罪紫宸,显得与韩锷有过交游,那面色也就不由得不尴尬了。
韩锷愣了愣,然后才明白过来,脸上浮起一丝略带苦意的自嘲,开声道:“紫宸诸君,不材韩锷已依约而至,主人却还没到吗?”他近日心里颇多愤激,所以举止之间倒少了一分飘然高举,而多了不少少年飙劲。只见他长剑挂鞍,长身相问,只此一番举动已引动不少恶意。却听一个阴阴阳阳的声音道:“期君不至,累人久候。韩兄,罚酒一杯吧。”
那人却是从后面亭子里转出来的。只见声到人到,而人未到,杯已先到——那杯与其说是个杯,其实大得已不算是杯,而象一个酒瓮。只见一个三脚的青铜酒爵挟起一片风声,在空中已向韩锷面上直击而来。
那青铜爵好大,竟不是平常用来饮酒的——阔近半尺,而是平日郊庙祭祀里才会用到的祭器。韩锷一扬眉,他万没想到艾可竟一点客套也不讲,一上来就跟自己来上这一套。
他看出那青铜爵来势里蕴力奇巧,一时也猜不出到底是何家何派的功底。他来不及看那说话之人,却猛地张口一咬,那青铜爵于眨眼间已然飞至,韩锷一咬就咬住了杯沿,可一口钢牙还是如受重力,他就势向后一倒,卸去那酒爵上的劲力,趁势也把那爵中之酒向口中倒下。他这可不是饮,而是倾江倒海的倒了。那大爵中装了好有两三斤的白酒,其中小半就这么半泼半洒地被倒入了韩锷口中,其余大半却全泼湿在他肩颈上了。
韩锷饮罢,侧头轻轻一吐,那酒爵已被他唾弃于地。他注目向那小径上行来的迎客之人,淡淡道:“艾兄?”
艾可也没料到他接酒接得这般颇有洒然风势,面上神情一郁。只见他身着茜红之衫,皮肤甚白,越显得那纱衫颜色轻亮。韩锷一愣,倒没想到他一个男子会穿得这么轻倩。只见艾可身形削瘦,双肩下溜,有如女子。脸相还算好看,却有着一般男子所没有的妩媚体态。可他的神气颇为骄横,下巴也没有一般男子的方直,而是略显尖圆。
那艾可年纪颇青,脸色也颇青,阴阴柔柔,有一种说不出的富家贵户出身的让人觉得不舒服的气度。韩锷心头一愕:这个人怎么好象哪里见过?
——正主出来了,双方又已在暗地里交过一次手,场中一时不由一寂。猛地却听一个小孩儿震天价地喊起来:“好!接得好呀!”那小孩儿似乎还嫌自己的高声不够,噼里叭拉地使劲地鼓起手掌来。他一双手儿这么使劲地拍下去,只怕不两下就要满掌通红,火辣辣地疼,他却全不顾忌,口里只大喊大叫道:“好呀!”
韩锷含笑看去,那孩子正是小计。因刚才场面一紧,他才得空从抓着他的一个侍卫汉子手里挣脱出身来。想来这些日子闷得也久,那“好”倒不象是为了叫好才发,而是为好容易才有机会出出这些天白受的鸟气。
他才挣脱出身子,一扑就已向韩锷扑来。他身边一个面色阴沉的中年男人脸色一沉,恼他轻薄,伸手就要抓。只见那汉子好有四十许年纪,硬梆梆的象块枯木也似。马上的韩锷的一双眼却忽盯到了他的手上。在座的一般人还没有注意,却有十几双于此道浸淫已久的眼睛忽盯到了他两人的身上。只见马上的韩锷人没动,挂在鞍侧的那柄长庚却似乎已瑟瑟欲动。那个人的一只手却也在空中忽然僵住,僵过后有如冬后之蚓,冻凝干硬,他手腕上暴露的青筋也仿佛冬后僵蚓,支脉斑阑。只见他铁腕回扣,距自己腰间尚遥隔一尺,却似已扣在了自己腰上挂的那把配刀般。韩锷眼中的光芒忽盛,他伸指轻轻弹了弹自己鞍侧,剑鞘中似乎都隐隐传来一声无音的啸叫,那个中年男人的腰间佩刀却忽“嗡”然长鸣起来。——这两人刀剑虽未出鞘,却似乎一见之下,已忍不住低吟。
座中人此时大半都已感到了,不由都呼吸一紧。只听一人低声道:“好啊,一碰面,四明刀客就与韩锷对上了。”他们正要看热闹,却见艾可却于此时恰恰踏上一步。这一步,就已隔在韩锷与那路肆鸣意气交激之间。韩锷与“四明刀客”路肆鸣神情就微微一松,座中人却也对艾可踏上的那一步不由升起一丝佩服。这一步拿捏之稳果非寻常。却有几个侍卫这时才后知后觉,向已奔出了好几步余小计抓去。韩锷在马上忽然长身而起,一掠就已掠到了小计身畔,伸手一把就把他的小脖领抓住,马上倒跃,右肘却似有意似无意无意一抬,已隔断那几个侍卫的追击之势。口中笑责道:“你一个小孩儿家家,一点儿规矩也没有。满座朋友,岂好这么乱闯乱撞的?”
小计终于得到他身边,已是嘘了一口气,被他责骂却也觉得欢喜一般。韩锷却也大觉心安,心下欢喜小计的乖觉。他不待人让,已一手携了小计的手,一手反牵住马缰绳,含笑道:“末座何处?嗯,这儿是吧?还没有人坐,这该是给我预备的地儿了?”
艾可本先预留了一个最末之席留与韩锷来座,以为折辱,没想反倒被他一语先道破了,倒显得自家很没气度似的,面皮不由微微一暗。只见韩锷与余小计已洒然入席,他伸手拍了拍身边的斑骓。那马儿也听话,一拍之下就已跪倒。一时,韩锷、小计二人共那一匹马儿就共坐于那矮几之畔。
别人座下都铺得有锦茵为垫,只韩锷这一席没有。韩锷坐在草地上,却意极闲适。从小到大,他已惯于别人的冷眼相待了。他也不待人劝,于壶中自斟了一杯酒,遥遥向已入席的艾可与路肆鸣祝道:“小计这些天多蒙二位照拂,韩某深谢了。”说罢,他举杯一饮而尽。可酒一入口,他的眉毛不由就轻轻一跳,那壶中装的原来不是酒,而是醋,味中还有辛辣,想来还故意放了些辣子进去的。他一抬眼,只见那艾可正似笑非笑地看着自己,大是得意一般。韩锷心里没生气恼,反觉厌恶。心里猜度道:自己与这艾可照说未曾谋面,怎么他对自己竟有如许恶意?而其中诡诈,竟不似一个须眉男子所为,倒象是内宅深户里的怨妇恶婢之流的作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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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脸上神情不动,只淡淡道:“艾兄的酒,果然别有滋味。”
艾可特意吩咐了人备了这样的“酒”,原就是要看他出丑,只是万没料到他这一口竟真的这么吞了下去。常人遇此情况,多半大怒,他本要看看韩锷一失控制,大怒暴跳的场面以为戏弄。他出身王府,这把戏他本是已玩惯了的。无论被调弄人如何苦脸干笑还是拂袖而去,在他来讲都是最好玩不过的事。可韩锷勤修“太乙”真气之后,性子虽强,却心胸淡泊,加上师傅多年教导,早脱去了一般人情绪化的应激反应,也早就不再奢求别人如何善待自己——人生气恼,不多半都是由此一奢念而来的吗?只要不犯底线,不干涉他自己与所在意的人的生存大事,他倒不愿轻动无谓之怒。只听那边艾可笑道:“韩兄果然雅量高慨。山猿海鹤之誉,果非虚泛。”
他轻轻挥了挥手中的扇子——其实天气还没到那么热的时候。只听他道:“就以韩兄艺成于长安,却一向不屑于轻易入城,为我辈凡夫俗子所见,就可一见韩兄的雅慨了。无奈小弟却是俗人,这次探听得韩兄洛阳折返,偶入长安,说不得,用强也要逼着韩兄给大家伙一露风采了。要不以后有外地的江湖朋友来了,问起韩兄,同是长安之人,在座的前辈兄弟们都说没见过,那可太伤大家伙儿的面子?”
韩锷暗地里一皱眉,心里轻轻一叹:我这又算什么雅量高慨?姓艾的又何苦以此相讽。自己的事自家晓得罢了:他不过是一个平平常常的男子,而且心底还有那么一份笨拙害羞,怕见生人,怕遭毁誉的心态。世路上的事他知道自己好多都不懂,所以能避开就避开,结果枉得个‘狂生’之誉。
只听艾可笑道:“只是韩兄,我辈俗人韩兄不耐相见也就罢了。怎么自己的老父,韩兄也不念亲情,不来时时探望?这一点,我倒不免要责韩兄太过超然,太上忘情了。”说着,他一挥手,对底下人道:“请韩兄令尊来。”
满座人一愣,人人只知韩锷艺出太乙上人门下,倒从没谁听说过韩锷在长安城中还有一个老父的。大家一向对他背景印象颇为模糊,以为他并无家人,只是一个孤儿。韩锷的脸色却微微一变。小计也脸色一愣,惊诧地望向韩锷:锷哥在他心底一向惊为天人,只以为他这样的人必是石头缝里冒出来的,再也没想到他还有父亲,也从没想到过问起他家里的事。
一时满座之人人人好奇,连余小计也不由盯着那家人的去向睁大了眼。只听艾可轻轻一叹:“唉,韩兄也是太过忘情了。要不是我这煞风景的人,韩兄之令尊还不知好久才能见到爱子一面。”
韩锷却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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