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侠士们即使没有和玉旈云正面交锋过,也知道她几次逃过楚国武林人士的劫杀,更知道她在大伙儿的眼皮底下穿过楚国去到西瑶。严八姐在江阳活动了一段时间,晓得玉旈云去了一趟海龙帮,出生入死之后,收服了一群身怀绝技的海盗,而正是这群人,潜入楚国,炸毁了揽江的城墙与库房。端木槿更加了解——玉旈云为达目的不择手段,可以和自己最厌恶的人联手,也可以伤害己身来打击对手。赵王一党栽在她的手里。刘子飞也掉进了她的陷阱……
不过端木槿也知道,玉旈云先天不足,后天又缺乏调养,一次又一次重伤重病,已经使她的身体越来越差,不晓得还能撑多久。且还有林枢在她身边,伺机行刺……念及此,又想到昨夜尚有话未曾问林枢:他这样离开了揽江,万一日后玉旈云问起来,可要如何敷衍过去?还是他已经放弃了继续潜伏在玉旈云身边的计划?
于是又向左右张了张:“林大哥呢?”
“林大侠已经连夜赶到镇海去了。”严八姐回答,“他听说那边疫情严重,不想多耽搁片刻救人的功夫。见咱们救了冷将军安全归来,他就出发去镇海了。”
已经……走了?端木槿怔怔——是啊,可不是已经走了么?他说,会跟他们分道扬镳的。现在自己和严八姐一行可不就是在赶往南部谷地的路上么?林枢当然早已经奔赴镇海!可是他竟然没有和她道别。没有叫醒她——也许是特意选在她睡着的时候吧?不想再给她哀求“一起去”的机会?还是避免了话别,也就可以将未来所要面对的艰险轻描淡写,免得彼此担心?心里难免有许多的怅惘。
但众人却并不知道她和林枢的关系,以为他们不过有些同门之谊,此时既然提起来,就对林枢交口称赞,说他大仁大义智勇双全,实在值得敬佩。“医门之中出了个端木平,实在是把所有大夫的名声都搞臭了了。”一个侠士道,“幸亏还有端木姑娘和林大侠,一心为国为民。若不是有他们,只怕我今后见到大夫就想要远远的绕路而行,听到‘神农山庄’这几个字,则更加要倒足三日胃口。”
“你说少两句吧!”严八姐打断,“端木姑娘的伤还未好,咱们长途奔波,还是让她休息吧!”
“我已睡太久啦。”端木槿摇头,“倒是冷将军看来疲累得紧,不如换冷将军到车里来歇歇。”
冷千山待要推辞,但严八姐瞧他那模样的确疲乏万分,便停下车道:“冷将军是该多保重。咱们还得继续跟樾寇斗下去呢!”这样,冷千山也只好接受了,和端木槿换了位置。一行人又继续向南驰去。
端木槿感受着马车的颠簸,看着两旁的景物飞速后退——满目疮痍的村庄远去了,迎来一片树林;不久,树林又被抛在身后,路旁出现另一处鬼城一般的村落;然后这村落又消失在烟尘中,盛夏茂密的树林扑面而来……如此往复,又过了河,翻越了山坡,她知道自己已经离开两军前线越来越远。正慢慢接近程亦风带领军民们潜伏的地方。
一个只有同胞,没有敌人的地方。在那里,她就可以放心大胆地施展自己的医术了。她一定要不负林枢之所托,做好一切防疫的措施,把怪病挡在山谷之外。
“严大侠,你们两次出入揽江城,没有接触到什么病人吧?”她问,“这疫病凶险,若是大伙儿接触了病患,或许得吃些预防寒症痢疾的汤药才是。”
“端木姑娘放心。”严八姐道,“知道揽江有瘟疫,林大侠一早已经叮嘱过我们,所以我们在揽江都远远地离开病患,连水也不敢喝一口。”
“可不是!”旁边一人也插嘴道,“我昨晚肚子饿得直打鼓,看到乔家大宅厨房里有那么多吃食,却碰也不敢碰。这样也好——樾寇处心积虑从咱们这儿掠夺了许多粮草,现在只怕他们也不敢吃喝。不吃,饿死,吃了,病死。哈哈!”
“等他们都病死、饿死,咱们就可以收回揽江城了。”另一位侠士也笑道,“不过,到时候还要费一番功夫去收拾呢!也不晓得邪毒会藏匿在哪一个角落里,说不定得把揽江城一把火全烧了,才能彻底杀死怪病。啊呀,那还不如现在就一把火烧了揽江城!”
“你现在去放火,那城里的人还不全跑出来了?”严八姐道,“那些尚未染病的,一拥而上朝你扑过来,你能应付得了?还是不要节外生枝,回去跟程大人汇报,再商议下一步的对策。”
“我也就是说说嘛!”那人道,“揽江城里的人死绝是迟早的事——就算不死绝,人心也散了。只要罗满病死,看他们还能撑多久!”
“罗满病了?”端木槿一惊。
“是啊,昨夜咱们去的时候见他被人抬着走,走一路吐一路,臭不可闻呢!”那个侠士道,“嘿嘿,也许等咱们见到程大人的时候,罗满就已经病死了。樾寇作鸟兽散,咱们就可以收回揽江城。”
“可不是!”另一个也插话,“最好樾寇吓得屁滚尿流逃回河对岸去,也把瘟疫带过去,东海三省死个绝,连玉旈云也死了,那就大快人心!”
他们嘻嘻哈哈,笑声一路。端木槿的心里却蒙上了一层阴影:罗满染上疫病。虽然是敌军的将领,但他从不曾负她。无论是当初在乾窑共抗瘟疫,还是后来在江阳经营惠民药局,抑或是这几日在揽江,即便挑明了敌对的立场,他也一直对他彬彬有礼,信守对她的每一个承诺。如今,他染上了怪病,只怕撑不过三天!
他们的最后一面——他那悲苦与无奈的神情,还深深烙印在端木槿的心中。没想到,就要这样永诀了。
那又如何呢?她提醒自己,他们本就是要永诀的!他可能会战死沙场。她也可能会死在樾寇的乱兵之中。即使都侥幸在眼下的这场战争中存活,还会有下一场战争,再下一场战争,没完没了。就算都没有死于战乱,也分属不同的国家。到老死的那一天,也不会再见面。她不会再请他指挥士兵帮忙防治疫病,他也不会扛着口粮和药材出现在她医馆的门口,或者卷起袖子帮他挑水劈柴煲药熬汤。
是这场永无止尽的战争让他们没法继续做朋友。
她咬了咬嘴唇:她恨这场战争!
如此一路南奔,不觉过去了几个时辰的时间。马车又在一个无人的村庄前停下,严八姐说,还有至少一天的路程,今晚须得在这里休息了。
一行人便来到一间较宽敞的农舍。和昨日临时落脚的那间相仿,这里也只有也残破的家私什物。院子里有一口水井,但已经被乱石堵死。严八姐就和一位侠士去村外的溪流取水,另外两名侠士则寻木料来生火。虽然这里离开揽江已经很远,他们还是谨遵林枢的教导,生冷之物绝不入口。是以,大家长途跋涉饥肠辘辘,还是等到清水打来,用一口破锅在火上煮开了,把干粮丢进去煲成了一罐糨糊似的饭,才敢送入口中。
冷千山毕竟受理不少折磨,新伤旧患,有几声咳嗽。端木槿本想出门去寻些草药来,但他谢绝了,说自己还能撑几日,一切待到与程亦风会合了再说。大伙儿便各自休息。男人们都在厅堂里。端木槿是唯一的女子,便在内室的榻上安睡。
她在马车上摇晃了一整天,浑身都酸痛难当,一躺下就沉沉睡去了。不过,到了后半夜又醒过来,见到月色皎洁,屋内一片银白。而外面的院子里又传来严八姐和那三位侠士的笑语声。
她走到窗口看,只见四人正在院内饮酒。严八姐端着碗笑道:“可真有你们的,竟然把酒藏在这里!”
那三人都嘻嘻而笑:“当时撤退走得急,程大人说了,只带细软粮草等必须之物,其他都要销毁。王家庄可是出了名的酿酒之地,这么多好酒都要被打烂,何其可惜?咱们弟兄仨才悄悄藏了几坛。这些日子,大家嘴巴都淡出鸟来啦,今夜可要解解馋。”
“要是被程大人知道了,看他怎么收拾你们!”严八姐佯怒,但也喝了一大口。
那三人都笑:“严帮主你别假道学。程大人能怎么收拾我们?他自己也喜爱美酒佳酿——他有一次亲口跟咱们说,当年樾寇攻打凉城,满朝的狗官都逃跑了,本来他也应该逃,只不过喝醉了,酒醒之时已来不及离开凉城,只好硬着头皮想办法和樾寇周旋。哈哈,你想,这样的程大人,怎么会怪咱们藏了几坛酒呢?他要是听到揽江城瘟疫横行连罗满都快要病死的消息,只怕会跟咱们一起痛饮一场呢!”
严八姐持碗而笑:“这疫病如此凶狠,看来咱们真的有可能兵不血刃夺回揽江来。只不过我很是担心镇海那边,不知向将军是否安好。”
“吉人自有天相。”一个侠士道,“向将军为国为民镇守边关,怪病瘟疫这种邪魔外道见到他都要退避三舍。像罗满这种蛮夷匪徒,其身不正,自有天谴——否则怎么疫病在揽江爆发没两天,他就已经染上了?哈哈,这叫天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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