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日,依然寄住在菱花胡同的教会。不过,杀鹿帮一行胸中怒火难平,非要痛饮一番不可,怕污秽了这番邦菩萨的清净之地,就到闹市来买醉。严八姐也被他们拽了出来。只不过他心中苦闷多于愤恨,喝酒心不在焉,旁人都醉得东倒西歪了,他却似乎越来越清醒。约莫二更天的时候,邱震霆等人舌头也大了,仍旧嘟嘟囊囊咒骂着端木平、武林正道和贪官污吏,可说的什么,却听不清楚。严八姐独自喝闷酒甚是无聊,况且酒馆里闷热得紧,他便出门来在街上溜达。
他也不知要去哪里,只是避开人多热闹之处,渐渐就远离了酒楼饭馆鳞次栉比的街道,又绕过了花街柳巷,来到忘忧川附近。城楼上油黄的灯火倒映在水面上,像是洒了一地的金子。远处一间小小茶肆的门口,坐着一个颓唐的读书人,大约是因为自家点不起灯的缘故,就在茶肆外借光读书。
读了一肚子的学问,却不知道立身做人的道理,有什么用?严八姐想,学了一身绝世武功,却不能行侠仗义保家卫国,又有什么用?为什么明明是正确的事情,看起来那么理所当然的事情,大多数人却不去做呢?
他不禁摸了摸怀里的优昙掌秘笈——天下多少人梦寐以求的神功,他却毫无兴趣,宁可这是一本经书,是佛经也好,番邦菩萨的经文也罢,谁告诉他今后的出路?
正自烦恼之时,忽然见到茶肆门口起了争执,好像是几个醉汉要赶那读书人走,读书人苦苦哀求,醉汉们却是不听,且对他动起手来。严八姐看不过人欺凌弱小,便喝道:“住手!”且大步上前去阻止。
醉汉们哪儿晓得他的厉害,只当他是个寻常管闲事的,便动手动脚地威胁。而严八姐岂能容忍如此挑衅,当即一拳将前面醉汉的鼻梁骨打断,另一个醉汉还未看清发生了什么事,也被严八姐直摔出去,撞在门柱上,登时昏死。其余几人见情形不对想要逃跑,却已来不及,严八姐连环扫腿,几人就“扑通扑通”都跌进忘忧川去了。
“哈哈!”严八姐看着那几个醉汉于水中扑腾挣扎,笑道,“今日要叫你们知道,天子脚下还是有王法的,就算王法不管,还有抱打不平之人!”他转身想宽慰那书生几句,可回头看时,哪儿还有那人的影子?就连茶肆里其他的客人也都逃得无影无踪,只有伙计躲在柜台后发抖。
这位是某某大人的侄子,那位是某某大人的外甥……他用颤抖的声音对严八姐道:“壮士,你惹了麻烦了,快逃吧!”
麻烦?逃?严八姐不禁哈哈大笑——他现在身上的麻烦还少么?他在武林中敌人众多,他要逃到哪里去?可是,方才这样恣意地出手,蓦地将他心中的怅惘劈开一个缺口:行走江湖,不就该这样快意恩仇吗?只要自己问心无愧,何必在乎旁人怎么想?他是漕帮帮主还是卖国贼,是正道大侠还是魔教妖孽,他的手段是光明正大还是为人所不齿……何必在意?公孙天成说,路是人走出来的;铁师傅说,不管好人坏人只管自己人,两人的观点看似天差地别,但其实都暗含了一个意思:只要自己坚持住一个方向,勇往直前,那便不需要后悔了!
想到这里,他心中豁然开朗,叫伙计“拿酒来”。那伙计只是瑟瑟发抖,解释说这里是茶肆,并没有酒卖。正巧此时忘忧川中一叶小舟晃晃悠悠地划近了,船上十来个坛子,船舷几乎都被压入水中了。严八姐就放过那可怜的伙计,吆喝船家买酒。可那船家一看到空空如也的茶肆,以及那几个狼狈不堪正往岸上爬的醉汉,就知道这里有是非,因猛力摇橹后退。
严八姐本不是个贪杯之人,也不喜欢强人所难,但连月来被束缚压抑得太久,今日偏偏要好好放纵一回,即飞身跃到小船上:“船家,我要买——”他话还没说完,那船家已经吓得跳水逃生而去。
严八姐瞧着他的脑袋在水中一起一伏,笑道:“我说要买酒,又不是要抢酒,你怕什么?好吧,我虽一介草莽,却不是土匪,酒钱在这里!”因从怀中摸出一锭银子丢在船上,接着就拍开一坛酒,豪饮起来。
借酒浇愁的时候,喝酒就好像喝水,既喝不醉,又觉得木然无味,心情大好的时候,即便是劣酒也觉得香醇无比。严八姐干了一坛,又拍开第二坛。如此接连喝了四、五坛酒,已醺醺然有了些醉意。他感觉身上燥热难当,即扯开衣襟,在船上舒展筋骨。此时,那优昙掌秘笈中的字字句句犹如全都有了生命,在他脑中跳跃不止,串连成一种怪异的咒语,指挥着他的奇经八脉四肢百骸如此这般地运动。真气的运行从未如此顺畅,招式的连接也好像信手拈来般的容易,他将空酒坛噼里啪啦全都打了个粉碎,见河面上灯光和自己掌心的绿光交相辉映,不禁放声大笑:“哈哈,优昙掌既能杀奸贼,也能耍酒疯,有趣有趣!神鹫门的前辈们,你们可不要怪我!”
“喂!严八姐!”他忽然听见有人唤他。醉眼朦胧地一看,只见迎面驶来一艘画舫,上面挤满了歌姬舞娘和形形色色的外邦之人,而苍翼正和他们饮宴作乐,到了跟前,便问道:“严八姐,你怎么在这里?一个人喝酒多无聊?要不要过来一起喝?你别担心,我不会再问你阕前辈的事来——我不怕告诉你,我等奉了太后之命来寻阕前辈的下落。本来你明明知道却不告诉我,我非把你大卸八块不可。不过我们接到西瑶来的急信,说太后招我们回去,不必再打探阕前辈的消息。老尼姑他们已经先走一步,我说我轻功比她高明,就是晚她一天出发,还是比她先到,所以故意留一夜,气气她。”
严八姐已经有五六分醉了,没留心苍翼到底在说什么,只想:此人年纪不小,却一团孩子气。铁师傅说他虽然熟读神鹫门秘笈,却绝不敢偷学,怕是也和这一派天真纯朴有关。本来他死缠烂打十分讨厌,但至少比中原武林那些伪君子们可亲得多——于是,感觉苍翼拉着自己的胳膊,也不挣扎,随他跳到画舫上。
这边厢的宴会也正开到酒酣耳热之时,在座客人有好些似白赫德一般高鼻深目,还有一些皮肤如木炭一样黝黑,亦有模样像中原人,但衣着却大有不同的。严八姐虽然在运河上往来二十余年,却素没有见过这么多番邦人士。苍翼则显得和这些人很熟络,一一介绍他们的家乡,有蓬莱国有婆罗门,还有些国名须得卷着舌头才能叫出来,严八姐听也没听说过。“我们西瑶敞开国门,做四海生意,外国商旅使节我见得多了!”苍翼炫耀道,“中原规矩多,税又重,现在许多国家都愿同我西瑶交易,而不到中原来,所以我临渊城里形形色色的外国人比这里多得多了。”
他给严八姐斟上酒,说起自己如何追了半日也不见铁师傅的踪影,连康王府都找遍了,还是一无所获,后来回到夷馆就听玄衣和朱卉说孝文太后命令他们速速归国。他们正收拾细软时,夷馆的官员来邀请他们去画舫夜游,说此乃楚国朝廷对属国官员的礼仪。玄衣等拒不承认西瑶是楚国的下属,所以绝不肯享受此待遇,而苍翼却觉得花元酆帝的钱也无所谓,况且他喜爱向各国人打听当地的武功,便欣然赴约。“可惜今天来的人没一个会武功的。”他抱怨道,“我正闷得要死,就见到了你。不错,不错。”
“武功?”严八姐眯缝着醉眼,“红毛番也有武功吗?和我们有何不同?”
苍翼道:“那自然是有的。要我说,天下武功可以分成两大种,一种是内功,一种是外功。内功以中原气功为鼻祖,无论是如今楚国人练的,我们西瑶人练的,还是他们蓬莱国人学的,都是一个原理。外功又分两种,一种自然是拳脚刀剑的功夫,虽然中原有,但是欧罗巴也有,只不过他们的剑术和咱们比起来,简直是儿戏。另一种外功就是火器的功夫,这方面不得不承认欧罗巴人最为厉害,不管是制造火器还是使用火器,他们技高一筹,咱们只有偷师的份儿——那可恶的小偷公孙老头从我国偷走,里面记载的不少是欧罗巴传来技术。”
他说得眉飞色舞,而严八姐却全无兴趣,只一杯一杯灌酒,后来嫌酒杯不尽兴,便抢了酒壶来喝,最后干脆夺了酒坛子。画舫上的各国商旅使节几时见人这样牛饮,都愣住了。他却不在意,也不察觉,顺手将空酒坛掷了出去,劲力巧妙角度刁钻,在水面上滑行十数丈,撞到了河堤也没有破损,反而滴溜溜又转了回来。众人都拍手叫好,严八姐自己也起了兴致,从画舫上一跃而起,单足立在那水中的酒坛之上,玩心大起,干脆轻轻在坛上一点,飞入空中,两掌左右开弓,不知不觉就演练起了优昙掌来。
苍翼这个武痴,见到他使出如此高明功夫,自己也被勾起了瘾头,当下也丢了一个空酒坛到水中,飞身跳了上去,来到严八姐的身边道:“好小子,你现在也不收收藏藏,肯把优昙掌使出来了——咱们好好较量一番!”说时,已经一指朝严八姐的眉心戳去。
若是换在往常,严八姐理会得他的厉害,自然要小心应付。可是此刻酩酊大醉,根本看不清苍翼的来势,直到他攻到眼前才反应过来。然而,这却正合着阕遥山所授“后发制人”的秘诀,且他酒醉之中,思绪混沌,完全依靠身体来应对,招式全都古怪万分,是苍翼所无法想象,然而却又总是恰到好处,攻守得当。登时,两个本来武功相差甚远的人,就在河面上斗得不可开交,直看得画舫上的人目瞪口呆。
他们两个人踩着那浮浮沉沉的酒坛,一时顺水而下,一时逆水而上,渐渐远离的画舫。最后甚至不知来到了什么地方,周围没有一丝灯火,伸手不见五指。他们缠斗已久力气不济,更难以准确地踩中水中的酒坛,终于,两人“扑通扑通”双双落水。
黑暗包围着严八姐,带着腥味的河水直朝他口鼻中灌来。他想要扑水泅泳,但是手脚触碰到的如同虚空,无处借力——确切的说,是他感觉浑身乏力,也许因为是醉酒,活血是随意运功以致真气走岔的缘故。无心深究。只是那窒息的感觉,像黑甜的梦乡,慢慢侵袭。
莫非我才甩开了心头的包袱,就要莫名其妙地葬身于此?他想,也好,人生如此无常,从巅峰可以坠落谷底,从谷底又可以顷刻升入云端……累了,葬身在这忘忧川里,未尝不是一种解脱?
他放弃了挣扎,任由黑暗将自己拽入无底深渊。可是心中又有一丝不甘:他还想要见符雅一面。
好像有一股巨大的力量,将他推出了水面,又或者是他的元神出了窍,直飞到德馨长公主府。看到符雅静静地坐在房中,房内珠宝首饰绫罗绸缎熠熠生辉。她却并不看重,脸上带着淡然的微笑。她出嫁那天会是多么美丽,严八姐想。人常说一个女子美到超凡脱俗,似仙子一般,符雅却不是那种人物。她是属于这个世界的。可又无法想象她凤冠霞帔,像个俗世的新娘。她那一种淡然的气度及温和的光彩浑然天成——她属于鹿鸣山脚下那小小的学堂,那衣着朴素的女先生。若能时光倒流,回到当日,该多好!她若是不嫁给程亦风,和他去浪迹天涯,该多好!什么朝廷,什么江湖,什么恩怨,统统不顾。只要平平淡淡的过日子,有她在身边……
这念头一起,严八姐就暗骂自己卑鄙无耻——你是个落拓江湖的浪子,是个好高骛远的庸人。程亦风是当朝一品,两殿大学士,是个能以书生之身领军抗击胡虏的英雄,也是个独排众议推行新法为民谋福的君子。你要怎么和人相比?而符雅待你如兄长,关心敬爱,你怎对人起了这种非分之想?
何况,你现在只是在做梦而已!你身在忘忧川之中,你还是沉入水底吧!
他的意识渐渐模糊,终于归入一片黑暗。
作者有话要说:作者决心一定要彻底把端木平这个支线解决了……这个人物太能折腾了……作者都烦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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