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放开我!”符雅本能地挣扎踢打。她使出浑身的力气要与那下沉之力抗争,两手乱划着,要寻一根救命稻草。可是徒劳无功,还是继续向水底沉去。周围是一片凝碧色,绿得发黑,白色的气泡乱冒着,像是狂欢的幽灵,又有黑影在游动,像是鱼,像是蛇,像是水草,又好像是人。她看见他们缠住了韩国夫人。眼睁睁的看着——这时便忽然意识到韩国夫人其实已经离自己很远了,自己已经挣脱了她。又蓦的触到手边一样硬物,似乎是画舫的一段残骸,正在水中浮沉,就死命抱住,攀着,浮出水面。
“是符小姐!”有个太监叫着,接着好几人一起泅游过来抓住了她。是来救她的么?她脑海中却只是湖底韩国夫人被黑影纠缠的景象。这些人只怕是来缠住她的,是要来淹死她的。于是尖叫了起来:“放开!放开!放开!”同时也奋力厮打。她晓得自己无论如何也不是这些人的对手,但是任谁也不甘心就这么死去,便是徒劳也要抗争。因胡乱踢打着,撕咬着,哭叫着……甚至到双脚站着实地了,还在哭喊不停。
“瞧把这孩子吓得!”这是皇后的声音,“还不快传太医来!姜汤!定惊茶!”
太监们风风火火地去办。然而姜汤和定惊茶怎能安抚符雅?她只一直在挣扎,直到筋疲力尽了,才睡了过去。继而又做起了噩梦,一梦连一梦,一梦套一梦,梦醒了还是梦,不知尽头在何方。
“那不是真的,不是真的。”她心底一个声音这样说,“我什么也没有看见,什么也不记得。我可以醒过来,我可以什么都忘记。”
这样一遍一遍地告诉自己,耳畔终于不再有水浪的声音。一切都平静了下去。干燥了,温暖了,有甜甜的香味。她就睁开了眼睛。
身在坤宁宫偏殿里,皇后跟前的一个小宫女正在床头打着瞌睡。
这不是元酆五年的芒种,而是元酆二十三年的冬天。
符雅试着坐起身来,伤口好像火烧一样的疼,就又躺倒了下去。这便惊动了那个小宫女:“符小姐醒了?可要喝水么?”
符雅正觉得口渴,就点点头。又问那小宫女的名字,听说叫“夜樱”,便不由喃喃道:“真是个好听的名字……樱桃昨夜开如雪……”
夜樱不知她念的什么,只笑道:“我可不懂。不过是有一年樱花开的时候皇后娘娘一时高兴给我改的,姐姐这么有学问,说是好名字,那想来就是好名字了。我们这些姐妹没有一个不佩服小姐的,您见过大世面,又会写诗,您就连睡着了说梦话都吟诗呢!”
“我说什么梦话了?”符雅奇道,“我可不知道自己有什么诗才。”
“什么‘东风’啊,‘花’啊,‘无情人’‘忘情人’的。”夜樱道,“我可记不全。不过素梅姐姐都记下了,说是要配上曲子来唱呢——素梅姐姐和一个乐师很要好的,他们……”
不待夜樱絮絮叨叨地继续说下去,符雅已经变了颜色:“无情东风恼煞人,吹花落,花落风又起——我说的可是这个么?”
“可不是!”夜樱拍手道,“小姐高才,诗啊词啊的,脱口就来,我连记都记不下来呢!素梅姐姐可比我厉害多了。”
符雅可无暇听她奉承,只猛地坐了起来,道:“素梅人呢?在哪里?”
夜樱不明就里,见她疼得直冒冷汗,忙上来扶住了:“小姐找素梅做什么?今天皇后娘娘跟前是她值夜。小姐不要乱动,伤口裂开就不好了。”
符雅只咬牙坚持也要下床来,可是头重脚轻,才沾了地,就好像踩在棉花上一样。夜樱赶紧扶她躺下:“天大的事情也不及身子重要。小姐要是有什么短长,咱们在皇后娘娘跟前都不好交待——小姐还是先喝了药,好好休息吧。”边劝,边向外头招呼,要送药进来。
早有小宫女在外头候着了,又是姜汤又是定惊茶,还有几样果脯蜜饯佐药。符雅看着,喝着,任她们摆布着,一时竟分不清自己究竟是身在十八年前,还是别的什么时空。
有分别吗?她昏昏沉沉地想,一梦经年,索性不要醒来算了!
然而越是不想醒还偏偏就要醒。醒来的时候天已大白,不过异常阴霾,仿佛一场大雪就来来临。
床前伺候的已经了换了人。这个倒是她熟识的,是坤宁宫的大宫女瑞香,一见她睁眼,立刻笑着传水传粥,道:“符小姐好些了么?这样发散了一夜,寒热已经退了呢。就不知伤口怎样?”
符雅试着支起身子,已经不似昨夜疼痛:“多承姐姐关心,好多了。”
“这田七鲨胶膏就是厉害的药。”瑞香道,“先前有人摔折了胳膊,涂了这药也是一晚上就不疼了。小姐这样的皮外伤,再用个两三天,大约就全好了呢。皇后娘娘却不放心,打昨晚上到今天一早,不晓得问了多少回了。”
“娘娘如此厚爱,怎么敢当。”符雅便要起身下床去向皇后谢恩。瑞香并不阻拦,叫人打水来帮她梳洗,又亲自帮她更衣。忙碌了快一顿饭的功夫,才扶着她一同到坤宁宫正殿上来见皇后。
不过才到门口就见到白羽音,在一众宫女太监的簇拥下正要离去。这位双面郡主此时自然是一副乖巧恭顺的模样,见到符雅立刻就迎了上来,眼泪跟着夺眶而出:“符小姐,见到你没事,羽音就放心了。如果不是羽音太任性,也不会累得你……”
“郡主别再伤心了。”宫女太监都劝,“刚才已经哭了那半晌,现在眼睛肿成这样,皇后娘娘都不知如何跟康王爷、王妃交待了。”
白羽音眼泪像断线的珠子:“不,我要向皇后娘娘求个恩典,让我留下来照顾符小姐。如果不能亲自在符小姐床前侍奉汤药,亲眼看着她痊愈,我心里无论如何也过意不去。符小姐,我也想叫你一声姐姐,你就成全了妹妹这点儿心意吧,否则,我就在这里长跪不起了。”说着,竟然真的双膝一屈,往地上跪去。
主子跪奴才,这还了得!宫女太监们有的手忙脚乱来搀扶,有的则抢先跪了下去。符雅只是觉得寒意彻骨:这个小姑娘昨天说要治死自己,果然就行动起来了。皇宫不过是巴掌大的一块地方,到底聚集了多少这样笑里藏刀的人?
“霏雪,别闹了!”背后传来皇后的声音,原是她从正殿里出来了,众人赶忙下跪。皇后让“免了”,尤其叫瑞香扶了符雅,不要她牵动了伤口。这才又对白羽音道:“你是个重情义的好孩子,本宫知道了。但是世上哪有主子照顾奴才的道理?你要留下来伺候符雅,那就是折腾她了。你还是早早回家去,免得你外公他们担心。符雅是我看着大的,她侍奉一向忠心,又是个见过世面有度量的人,怎么会计较这点儿意外呢?是不是,符雅?”
“是,”符雅垂首,“臣女对昨天的事……”昨天的事白羽音是怎么圆谎的?她并不知道。言多必失,她生生打住。
皇后也没有多追究,让宫女太监们好生送了白羽音出宫,看一行人走出了坤宁宫,才叫瑞香带符雅进来,又亲自搀她到榻上同坐,语调和蔼,只管问些“伤口还疼不疼”之类的话,又说她信奉基督教的事自己已经知道了,并不追究,此外,还嘱咐符雅在坤宁宫里安心休养,想吃什么,想看些什么书,听什么曲子,只管说来,若宫里没有的,就差人上家里去拿。总之,把坤宁宫当了自己家一样就好。
“娘娘这话说的!”瑞香在一边笑道,“世上还有什么东西是皇宫里没有,别人家里才有的?”
“那可多得去了!”皇后道,“要不怎么每时每刻都有人进贡,亲贵大臣一到了地方上也总是忙着搜刮好东西呢?显见着许多东西是宫里没有的。再说,虽然有许多人打破头了想进宫,还有很多人拼死拼活不想进宫呢——可见外头比宫里好的东西多着呢——符雅你见多识广,你说本宫讲的有没有道理?”
“娘娘的话自然是有哲理的。”符雅小心翼翼。她知道每次皇后这样和颜悦色不着边际地和自己说话,必有一个足够让她掉脑袋的缘由,因此错不得一个字。
“不过皇宫里的好东西当然也多。”皇后道,“所以才有些贪心的奴才今天也偷两样,明天也偷两样——好东西太多了,有时丢了,连管事的人都不知道。这帮贼奴才就越发胆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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