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难,他到底应该怎么办?
风雷社的士子都没有考虑到这一层,只热切地期待着程亦风的回答。其他雅座中的茶客这是早也被惊动了。他们没想到朝廷的官员竟然在这里展开关于政令的辩论——由于茶客中读书人居多,都对朝廷大事充满了兴趣,所以围观者甚众,程亦风知道无论怎么回答都正中冷千山的下怀,因而冷汗涔涔而下。
可就在这个时候,忽听士兵们喝到:“哪里去!”原来是那个佩剑的青年书生正准备和朋友们一起离开。“怎么?”那书生道,“你们在这里争论得开心,又不关我什么事,我还有要务缠身,自然要走。”
“朝廷治兵之法的确不关你的事,”冷千山道,“不过你违反禁刀令,我又怀疑你跟通缉的两个江洋大盗有关,所以要请你去衙门里走一趟。”
“哈哈哈哈,真是笑话!”那青年前仰后合,“你开始就说我在京畿闹事舞刀弄剑所以要抓我,后来看到这位大人和这几位兄台走出来,就硬赖是他们生事,由此看,他们似乎跟我是一伙的。可是现在你有说不关我的事。你颠三倒四,到底在闹些什么?我看朝廷的治兵之法如果真要改,就应该先加上一条——凡是头脑昏聩,说话前后矛盾,办事乱七八糟的,不得领兵,不得参与军务,这样朝廷处理军务的效率恐怕会高很多。”
“你——”冷千山气得甩手想要给青年一记耳光,但是青年却灵巧地躲开了。“我还没说完呢!”他嘲讽地,“还有那凡是以养病为名,丢下驻地不管,回到京城来兴风作浪的将领,趁早将他们革退,省得浪费俸禄银子!”
讽刺得一针见血,风雷社众士子听了,不由都笑了起来。冷千山的脸则涨成了猪肺的颜色,气急败坏地怒吼道:“还不把他拿下?他肯定和中秋夜的那两个歹徒是一伙的!”
顺天府的这些士兵一个多月来被冷千山使唤着,一忽儿搜查这里,一忽儿逮捕那个人,连江洋大盗的一根头发都没有抓到过。他们觉得自己是一群小丑,冷千山则是丑角头牌,再如此下去,顺天府的威信何存?满腹牢骚,他们都不愿意行动。
冷千山气得头顶冒烟,劈手夺过一个兵丁的腰刀来,就朝那青年砍了过去。青年压根儿就没把他放在眼里,连剑也不拔,看着那刀锋斩到自己鼻子跟前了,才轻轻一闪身,不多不少,刚好让冷千山的刀锋擦着自己的衣服斩落。冷千山用足了十分的力气,哪里料到会劈空的?结果钢刀砍进桌子里,拔不出来。这下,连顺天府的兵丁中都免不了爆发出笑声。青年还火上浇油,在桌上拍了一掌,不仅将刀刃震了出来,连冷千山也被震得退了几步:“你……你肯定和那两个江洋大盗的一伙儿的!快快说出他们的下落来!”
“要说那两个被你通缉的人,我还真见过。”青年好整以暇地拿起茶杯来饮了一口,“他们不仅与你有仇,整个中原武林都恨不得把他们碎尸万段。一个多月前,中原武林曾经全体出动要劫杀他们。因为一些联络上的问题,竟让这二人逃过了第一道关卡。为了补救,这些绿林豪杰聚首一堂,我和一些江湖朋友也赶去想出一份力。不料,大家来到一起,对策还没有商议出来,便先开始互相指责,都认为是旁人失职造成恶贼逃脱。这个话题没吵出结果,又有人提出倘若可以选出一个武林盟主领导大家,将来应可避免联络问题的发生——究竟要不要选武林盟主,谁来当武林盟主,任期多长,权力多大……各路豪杰争论不休。殊不知就在他们讨论得热火朝天之时,那两个人再次从他们的眼皮底下逃脱,且这一次逃到了他们鞭长莫及之处——对了,他们鞭长莫及之处,自然也是你冷将军鞭长莫及之处。不过,你竟然一直只在京城鸡飞狗跳,我看你的鞭子比我想象的还短得多!”
“你——”冷千山怒不可遏。
程亦风则是忍不住皱了皱眉头,暗道:这个青年见过玉旈云么?玉旈云到了什么“鞭长莫及”之处?大约是到了西瑤吧?不知公孙先生在西瑤斡旋得怎样了?
他还没来得及多想,冷千山又咆哮着向青年扑了过去:“今天若不将你拿下,天威何存,王法何在?”钢刀亮晃晃,全然拼命的架势。
自然不需要为青年的性命担心,程亦风想,冷千山绝对不是他的对手。只是,自己太了解冷千山这个人了,如果找不到台阶下,今天的事情绝对无法收场。一旦闹大了,只会牵连无辜而已。因此,就算冷千山日后再怎么找他的碴儿也好,自己再怎么自不量力也罢,都得想法插手平息这风波。于是,顾不得危险,他伸手去拉冷千山的袖子:“将军——”
“且慢”两个字还没有出口,已经扑空摔倒了下去。然而说是迟那时快,只听茶楼的楼梯上也想起一声喊:“冷将军且慢!”馘国废帝景康帝——现在退居景康侯的——和几个随从慌慌张张地跑了上来,拨开人群:“冷将军且慢,二弟有冒犯之处,我替他赔罪!”
“二弟?”冷千山一愕。这当儿,青年已经探手拿住了刀背,略一发力就夺了下来。景康侯满头大汗地跑到跟前:“二弟,你怎么能跟冷将军这样开玩笑?快快向冷将军道歉!”
青年从鼻孔中发出一声冷笑,仿佛是说:“道歉?门都没有!”将钢刀朝地上一掷,自己则提气纵起,在众人的惊呼声中扑出了窗口,鸟儿般地落在街上欢乐的人潮里,转眼就没了踪影。
“二弟——”景康侯急得直跺脚,朝桌边青年的伙伴们道:“你们……你们怎么……”
“我们怎么了?”那几个人淡淡道,“陛下已经不再是陛下,我们和哲霖兄弟相称,他做的事,只要是对的,我们也都支持。这位将军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就算哲霖不出手,我们也要教训他。侯爷,少陪了!”那几人一拱手,也都纵身跃出窗外。景康侯再要唤,却哪里还能看得见他们?
“方才那是侯爷的弟弟?”冷千山怒气冲冲,对这个有如丧家之犬的亡国皇帝丝毫也没有敬畏。
“是。”景康侯擦着汗,“当日樾寇攻破郢城,我与他失散,日前才重逢。原来他被一批侠义之士所救,现在自己也成了江湖中人。”
“堂堂天潢贵胄竟然和三教九流为伍。”冷千山讽刺道,“你们馘国皇室如此作为,就不怕被臣民耻笑么?”
景康侯因为寄人篱下,想尽量少惹麻烦,所以之前对冷千山十分客气,这是却忍不住发作了:“馘国已经不存在了,哪里还有什么天潢贵胄?当初如果冷将军肯渡河援手,贵国的耿近仁将军大约也不至于战死落雁谷,我馘国百年基业也不至于落入樾寇手中,我二弟他更不会流落江湖——他应该逍遥自在做他的王爷呢!”
冷千山怔了怔,不及反应,景康侯又接着说下去:“冷将军,我提醒你——虽然我现在已经不是一国之君,但是身为侯爵,品秩依然在你之上。你同我说话,最好注意自己的态度——你想要留住京城专门找人麻烦,必须先找出理由抛开边疆的防务,而我则是闲人一个,有的是时间找你的麻烦。劝你还是考虑清楚为妙!”
这话说的好不客气,且又是当着这么多茶客以及程亦风的面,冷千山怎么也吞不下这口气。面色一时红一时白,最后成了铁青。然而他也想到,景康侯说的没错,这样纠缠下去,自己决得不到好处。终于恨恨地一拱手:“冷某还有事在身,告辞!”就领着顺天府的兵丁们灰溜溜地离去。
看着他的背影,风雷社的士子们不由都解气万分,有的还鼓掌称妙。程亦风只是摇头叹气,又和景康侯见礼:“原来方才那是侯爷的弟弟。”
“他少年任性,有沾染了江湖脾气。”景康侯道,“如果冒犯了程大人,也请见谅。”
“哪里。”程亦风道,“令弟身手不凡,又任侠仗义,说来,也算是为程某人出头呢——他来京城是投奔侯爷的么?”
“若是投奔我就好了。”景康侯叹了口气,“我想他大概心里一直都怪我没用,看不起我——失散之后,他明知道我在凉城,却一直不来见我,我也以为他死了。这次是因为他发现我过去的一位妃子被人卖入青楼,就将她赎出来,送来我身边——若非如此,他大约永远也不会来见我了。”
程亦风不便插手人家兄弟之间的事,随便寒暄了几句。景康侯知道外人的难处,苦笑一下,便拱手告辞。程亦风和风雷社的士子一同恭送,末了,又道:“你们也回去休息吧,明日大比,要养足精神才是。”
士子们都点头答应。程亦风看他们离去了,望望窗外——天已近黄昏,不过街头百姓们竞演的兴致却丝毫不减。他不觉惦记起符雅来了——本来今日是专程和符雅相约在此看观音出家日的庆典的,符雅还和他说了佛国西瑤这一日的种种热闹景象。不料竟被这些年轻人撞上,又遇到了冷千山找麻烦——冷千山再怎么麻烦都好,页就是麻烦他程亦风一个人,对此,他已经到了“虱多不痒,债多不愁”的境界。但是符雅的清誉会不会因此受损呢?
正这样想的时候,忽然听到符雅的笑声:“程大人把别人都打发走了,自己怎么还流连忘返?”
程亦风一惊,回头看看,只间符雅笑盈盈站在自己的身后,不知何时回来的。他讶异道:“符小姐怎么还在?”
“我舍不得这个居高临下看节目的风水宝地,不过又怕坏了程大人的名声,所以只能转了一圈,又回来躲到另外一间空的雅室里了。”符雅半认真半调侃,“后来听到有人贩卖试题——你们这边光顾着和冷将军纠缠,我看那卖试题的趁乱开溜,就想跟上去瞧瞧——或许可以抓住一个骗子向顺天府领些赏钱。可惜跟丢了。”
“小姐何必要跟踪呢?”程亦风道,“那骗子把自己的住址都写在试题帖子里了,叫人家上门取退钱呢。小姐只要买一份考题,不久知道这骗子住在何处了?”
符雅笑笑:“大人这话好荒唐!我虽然缺德,还没有到自己去考科考的程度,就算我可以撒谎说是为我兄弟买考题,既然大人都说那家伙是骗子——一个骗子怎么可能把自己的真实地址写出来,叫人家好去算账呢?即便他真的写了,我还得花几十两银子来买,我可舍不得。”
程亦风也笑了——符雅这种半开玩笑半认真的态度总是能让他释然:“就不知道景康侯的弟弟买试题做什么,莫非是想参加大比么?可惜那试题是假的。”
“便是真试题也没有用啦。”符雅从地上捡起一封红帖子,“出了银子却没拿走呢。”好奇地,她拆开了帖子,程亦风也忍不住想看个究竟。只见里面写着:“第一场:‘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义。’第二场:‘国有道,不变塞焉;强哉矫。国无道,至死不变;强哉矫。’第三场:‘易穷则变,变则通,通则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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