迪士尼是什么?旋转木马是子夜陪她坐的少女彩绘,漂流是湿淋淋无处可逃的微笑的子夜,烟花是映照了人群倒影的绚丽油画,她和子夜也是童话之神守卫的众生之一。
迪士尼是什么,也已经不再重要。
从那一刻起,她人生中所有最永恒的快乐都已经镌刻上子夜的姓名。
回程的巴士是与普通巴士同价钱的观光大巴。陈纵看着城市霓虹灯火璀璨映照出子夜脸上的漠然,心生好奇,想知道这座城市对他而言意味着什么。
她问得很委婉,“香港是什么?”
他知道她在问什么,回答却如一部毫无感情的史书,“半殖民地半封建社会。”
巴士里在播放一则名人访谈,人物下方角标赫然标注着“陈金生”大名繁体logo。陈纵望着电视机里那名地位尊崇精神矍铄的老人,又问子夜,“陈金生是什么?”
子夜神态语言波澜不惊,又重复了一次那句话,“半殖民地半封建社会。”
陈纵坐在他旁边座位,想了一下,忽然爆笑,自顾自笑了好久。
“笑什么?”子夜偏头看她,不解其意。
周复的一切身世因为子夜两句回答而有了传记。这座东亚金融中心和它代表性的时代人物同时成为了史书的一行角标,往后每一次填写试卷到一个具象时代时,陈纵脑海里都会浮现一座具象的城,一个具象的人,而因此会心微笑。
那时陈纵脱口而出《毗舍阇鬼》周复父亲的人设背景:“北宋叛臣,金国走狗。”
子夜也笑了,与她越笑越一致,笑到令行人侧目。全都不管,两人眼里只有彼此。
他谴责她时也是谴责自己,“什么都懂了?”
“自以为什么都知道了,是不是?”
陈纵笑到含泪,捂住嘴,使劲摇头,又摇头。
子夜从不会过问陈纵开不开心。在她的世界里,子夜好像知晓一切的神仙,从不使用真正的疑问句,只管满足她的愿望,他知道什么会使她开心。
这一趟旅程大家都很高兴。约等于空手套白狼地入了笔款子,白小婷开心,丁成杰开心,连堂哥都开心,大手一挥,给四个人买了奢侈的回程大巴。众人开心到忘我,几乎忘记起当初要来到这里的目的。心里约莫想着,只有子夜不开心。他爸爸不要他了,于是只能空着手原路返回。于是所有人都缄其口,用高兴掩饰讳莫如深的问题本质。
回去的路上笑得有多大声,那顿打挨得就有多惨烈。
白小婷外婆大嘴巴走漏风声,说他们都陪着子夜去找爸爸。于是一群家长在大巴放客点守株待兔,阴沉着脸将个人带回小院。丁成杰又担心,又不敢跟去,只怕这事再添多个自己这街头混混,只会在事态上火上浇油,只好守在院子外头听。隔着老远距离,都能听到白小婷和陈纵的哭声。
两人各自挨了顿打,打到众人都出来劝,才轮到子夜。
邱阿姨拿了竹棍,亲自上阵,手下不留情,捋起从未捋起的袖子,将早已愈合了生了粉肉的烟疤、烫疤还有各种不知名的蛇一般蜿蜒进衣袖中的痕迹,触目惊心地剖露给子夜和众人。
“妈妈身上的伤刚刚才愈合,你就念起他的荣华富贵来了。他是个老孽障,你也与他一样是个孽障!我怎么养出你这么个白眼狼……”
邱阿姨一棍一棍发落下来,白小婷外婆来劝,周阿姨来劝,统统劝不住。谁劝都劝不住,人人都哭了起来,她自己也哭了起来。邱阿姨在哭,陈纵在哭,连爸爸也在哭。
只有被打到跪在地上的子夜没有哭。
无论陈纵怎么为他辩解,只要子夜还一言不发,邱阿姨便不会停,总要他求饶才肯罢休。
子夜却绝不是会轻易求饶的子夜。
几乎是下意识里,陈纵扑上去,和子夜跪在一起,用自己全副身躯将他紧紧搂住,护在怀里,等待着她极有可能无法承受的重击降临。在这个世上,她势必要做他的同盟。
那一棍子终究没有落下。
整个院子陷入一种奇异的宁静。陈纵感受到子夜紧绷的身体在那一刻渐渐松懈下来,同时,她听见子夜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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