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妙极了,您说是吗?”我问道。
“是的,妙极了。春天来了。”О…90脸上漾起一个粉红色的微笑。
你瞧,春天!她说的是春天。女人家嘛……我不再往下说了。
下面大街上熙熙攘攘,因为碰到这样的好天气,我们都将午饭后一小时的个人活动时间,用来散步。像往常一样,这时音乐机器的铜管齐鸣,吹奏着《大一统王国进行曲》。成百上千身着浅蓝色制服①的号码们,整整齐齐地四人一排,如沐春风一般,有节奏地在街上走。每个男号码和女号码胸前都别着一枚金色的国家号码的号码牌。而我——我们,四人一排是这波浪层迭的巨大洪流中的一道波浪。我左边是О…90(这篇记事,如果由一千年前,我们那些汗毛浓重的某位祖先来执笔,他大概会可笑地称她是“我的”女人);我右边是两个不认识的号码,一男一女。
天空蓝得可爱,每个号码牌上映着一个小小的太阳,还有一张思想纯正、毫无邪念的面孔。不知你是否能明白……这里的光芒仿佛来自一种统一的、辉亮的、含笑的物质。而随着铿锵的节拍声:特拉——嗒——嗒姆,特拉——嗒——嗒姆,我们迈着哐啷哐啷的步伐在太阳光照射下,我们愈走愈高,直上九重蓝天……
这时,又像早上在飞船站时那样,我又仿佛生平第一次发现了周围的一切:一条条街道都笔直笔直,玻璃马路明光锃亮,房子都是绝妙的透明的平行六面体居室,还有那四方形的和谐的灰蓝色的队列。我觉得,好像不是以前几代人,而是我,正是我战胜了古代的上帝和古老的生活,正是我创造了这一切。我就像一座高塔,不敢挪动自己的臂肘,否则房墙、屋顶、机器都会散架坍塌……
然后,转眼间我倒退了好几个世纪,从正号跳到负号。显然,由于对比,我联想到了在博物馆中所见到的油画:画面上是二十世纪先祖们的一条大街,街上乱糟糟地拥挤着人群、车轮、牲畜、广告、树木、禽鸟和五颜六色……颜色驳杂得使人发昏。可是听说过去确曾如此,这是可能的。我觉得这太不真实,太荒诞。我忍俊不禁,竟哈哈大笑起来。
立刻,从右边像回声似的也响起了笑声。我扭过头去,投入我眼帘的是一个陌生女人的脸和两排洁白的牙齿,非常洁白的利齿。
“对不起,”她说,“您刚才打量四周的眼神充满激情,就像神话中创世后第七天的上帝。我想,您一定以为,连我也是您创造的吧。我感到很荣幸……”
她说话的时候毫无笑意,倒不妨说,还带着某些敬意(也许她知道我是一统号的设计师)。但是我很纳闷为什么在她眉头还是眼睛里总有一种奇特的、撩拨人的未知数X,我怎么也捉摸不定它,不知怎样用数字来表示。
不知为什么我感到发窘。我按逻辑向她解释自己为什么笑,可是话说得多少有些颠三倒四。还说什么,显而易见,今天和二十世纪截然不同,它们之间存在着不可逾越的鸿沟…。·“为什么是不可逾越的呢?(多么洁白的牙齿!)鸿沟上可以架上桥梁嘛!您设想一下。就譬如,乐鼓、军队、队伍吧,您想想,这些过去也曾有过,因此……”
“说的是,这明白无疑!”我大声说。这里是惊人的思想上的重合。她说的几乎就是我散步前在记事中写的一样的文字。请注意,甚至思想也相同。这是因为,谁也不是“单独的一个”,而是“我们中的一个”,我们彼此何等相似……
她说:“您很肯定吗?”
我看见了她两道在太阳穴旁挑起的尖尖的眉梢(就像符号X上端的两个犄角)。我不知怎么又慌神了,我看了看右边,又看了看左边……
我右边的她,苗条、线条毕露、身材挺拔、柔韧,就像一条马鞭。她的号码是I…330(现在我看清了她的号码)。左边是О,完全是另一副模样,身上一切都是圆的,手腕上还有一道像娃娃手上的肉褶。我们这行四人横列最靠边的是一个我不认识的男性号码,身体像条双曲线,就像字母S。我们四个人彼此各不相同……
右边的I…330,看来已经觉察到我六神无主的目光,叹了口气说:“唉!……”
说实在的,这声叹气叹得正是时候。但是她脸上,也许在声音里却又透露出令人费解的东西。
我一反常态声色俱厉地说:“没什么可以‘唉’的。科学在发展,如果现在不行,那么再过五十年,一百年……这是很明白的……”
“连大家的鼻子……”
“对,包括鼻子,”我几乎喊着说,“如果有差别,就有产生妒嫉心的基础。……既然我的是蒜头鼻子,而别人……”
“可是您的鼻子倒可以说是‘古希腊式’的呢,古时候的人都这么说。可是您的手……别抽回去,请您伸出来,让我看看您的手!”
我最不愿意别人看我的手。手上满是汗毛,这是不成体统的返祖现象。我把手伸出去,尽可能装得无所谓地说:“像猴子的手呢。”
她看了看我的手,又看了看脸,说:“这可真是最最希奇古怪的和弦,”她的眼睛打量着我,仿佛在掂我的分量,眉梢又显出X上面的两个角。
“他已登记了我,”О喜滋滋地张着粉红色的嘴说。
她还不如少说两句,纯属废话。总而言之,这个可爱的О……怎么说呢……她对语言速度计算不准确。语言的秒速总是应该小于思想的秒速,而决不能相反。
在大街尽头的蓄电塔上,钟声洪亮地敲了十七下。个人活动时间结束了。I…330和S形体的男性号码一起走了。他的脸使人肃然起敬。可是现在发现这张脸很熟悉。在哪儿见到过?可就是记不起来。
分手的时候,I又那么莫测高深地对我微微笑了笑:“后天有便请来l12号讲演厅。”
我耸了耸肩膀说:“如果通知我的正好是去您所说的那个讲演厅的话……”
真让人奇怪,她回答得十分有把握:“您会收到通知单的。”
这个女人使我感到反感和不快,仿佛她是一个偶然钻进方程式里的无法解开的无理数。我很乐意能和可爱的。留下来两人呆在一起,尽管时间已经不多了。
我挽着她的手走过了四条街。到了街口,现在她该向右拐,我——向左拐。”我多么想今天去您那里,放下窗帘……今天就去,现在马上去……”О怯生生地抬起蓝莹莹的眼睛望着我。
她真可笑。可是我能对她说什么呢?她昨天刚来过。她比我更清楚,我们的性生活日子最早是后天。这不过又是她那种“思想超前”的表现,就像给发动机超前点火一样,有时是有害的。
我俩道别时、我两次……不,应该精确,我三次吻了她美丽的、湛蓝的、没有一丝云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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