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大人冷笑一声,让俺摸不着头脑。
大人,小的该死,小的是连下九流都入不了的贱民,走是一条狗,留也是一条狗,根本用不着麻烦诸位大人。但小人斗胆认为,小的下贱,但小的从事的工作不下贱,小的是国家威权的象征,国家纵有千条律令,但最终还要靠小的落实。
小的与徒弟们无年俸更无月银,小的们主要靠卖死人的干腊给人人药维持生活。
小的在刑部干了四十多年,无有一文积蓄。小的希望刑部能发给小的安家费,让小的不至于流落街头。小的斗胆替这个行当的伙计们求个公道,希望国家将刽子手列入刑部编制,按月发给份银。小的既是为了自己,更是为了众人。小的认为,只要有国家存在,就不能缺了刽子手这一行。眼下国家动乱,犯官成群,盗贼如毛,国家急需手艺精良的刽子手。小的冒死求情,求大人开恩!
咱家诉说完毕,给袁大人叩了几个响头,然后跪着,偷偷地看着他的反应。
咱家看到,袁大人用手指捻着漆黑的八字胡,面色平静,仿佛在沉思默想。他突然笑了,说:“赵姥姥,你不但有一手好活,你还有一张好嘴啊!”
小的该死,小的说的都是实情。小的知道大人眼光远大,气度非凡,因此才斗胆向您诉说。“赵甲,”袁大人突然降低了嗓门,神秘地说,“你还认识我吧?”
大人威仪堂堂,小的过目难忘。
“我不是说的现在,我说的是二十三年前。二十三年前,本督的堂叔在刑部任左侍郎时,本督经常到衙门里去玩耍。你那时没有见过我吗?”
小的眼拙,记性不好,小的的确认不出大人了。但小的认识袁保恒袁大人。
袁大人在刑部任职时,小的受过他老人家的恩惠……
其实,咱家怎么能认不出您的尊容?那时,袁大人您是一个顽皮的少年。您的叔叔想让您读书上进,科举成名。但您不是块读书的材料。您一得空就溜到东跨院,与我们厮混。您熟知俺们刽子手的规矩,您曾经瞒着您的叔叔,说服了余姥姥,偷偷地换上了刽子手的公服,用公鸡血涂抹了您那张圆圆脸,跟着我们去菜市口执刑,斩杀了一个斗胆在皇陵打兔子、惊动了先帝陵寝的罪犯。执刑时,咱家用手拽住犯人的小辫,让他的脖子神出。您举起大刀,面不改色手不颤,一下子,没用第二下,就从容地把犯人的脑袋砍了下来。后来,您叔叔知道了这事,当着我们的面,抽了您一个大耳刮子。吓得我们叩头好似捣蒜。您叔叔骂道:“下流的东西!竟然敢干出这等事儿。”您据理力争道:“叔父大人息怒,为盗杀人,天理难容;执法杀人,为国尽忠。愚侄志在疆场,今日化妆执刑,是为将来锻炼胆气也!”您的叔叔虽然还咆哮不止,但我们知道,他已经对您刮目相看了……
“老赵,你是个聪明人,”袁大人微笑着说,“你不可能认不出本督,你是怕本督怪罪于你。实际上,本督并不认为那是劣迹。本督跟随叔叔在刑部大堂读书时,对刽子手这个行当进行了深入透彻的研究,可以说是受益非浅。跟随着你们去执法杀人后,更让本督对人生有了别样的体验。这段难忘的生活,对本督产生了巨大的影响。本督请你来,就是想谢谢你的。”
咱家叩头不止,连声道谢。袁大人说:“起来吧,回北京等着吧,也许你会等来一个惊喜。”
文状元武状元文武状元,有道是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咱家就是刽子行里的大状元。儿子啊,这状元是当朝太后亲口封,皇太后金口玉牙不是戏言。
——茂腔《檀香刑。父子对》咱家在天津执刑成功、受到袁世凯大人亲切接见的消息,好比一块石头扔进水塘,在刑部大院里激起了波浪。那些天街里的伙计们看咱家的眼色都不正常,咱家知道那些眼色里有嫉妒也有敬佩。包括那些夹着衣包上班的员外郎们,见了咱家竟然也点头打个不出声的招呼,这说明连这些两榜出身的大人们也对咱家另眼看待了。
面对着这样的局面,说咱家心里不得意那是假话,说咱家得意忘形也是假话。
咱家在衙门里混了一辈子,知道海比池深、火比灰热的道理。咱家知道,树高高不过天,人高高不过山,奴才再大也得听主子调遣。回京第二天,刑部侍郎铁大人就在他的签押房里接见了咱家,典狱司郎中孙大人在一旁做陪。铁大人询问了咱家在天津执刑的情况,问得十分详细,连一个细节也不放过,咱家一一地做了回答。他还讯问了小站新军的武器装备,问了士兵的装束和军服的颜色,问了小站的气候和海河里的水情,最后,实在没的问了,竟然问起了袁大人的气色,咱家说:很好,袁大人面色红润,声若铜钟,小的亲眼看到,他一顿饭吃了六个煮鸡蛋、一个大馒头,还喝了一海碗小米粥。铁大人看看孙大人,感叹道:“年富力强,前程无量啊!”孙大人附和着说:“袁项城是习武的出身,饭量自然是好的。”咱家看到铁大人这副模样,就顺着竿儿撒起了弥天大谎,说:袁大人让小的向大人问好呢!铁大人兴奋地说:“真的吗?”咱家肯定地点点头。铁大人道:“说起来本官与袁项城还是亲戚——他叔祖袁甲三大人的二姨太太的内侄女儿,就是本官嫡亲的婶子!”咱家说,袁大人似乎提起过这件事。“瓜蔓子亲戚,不值一提!”铁大人道,“老赵,你这次代表咱们刑部去天津执刑,任务完成得很好,长了刑部的脸面,中堂王大人也很满意。本官今日接见你,就是要给你一个奖励。希望你戒骄戒躁,兢兢业业,替国家出力。”咱家说:“大人,小的从天津回来之后,手腕一直酸痛,小的……”铁大人打断咱家的话,说:“朝廷已经启动了司法改革,凌迟、腰斩等等酷刑很可能就要废除了。只怕你赵姥姥今后英雄无用武之地了!孙大人,”铁大人站起来说,“从你们典狱司里称十两银子给赵甲,然后造册报部!这也是王大人的意思!”咱家赶紧跪地叩头,然后,弯着腰退了出来。咱家看到,铁大人的脸色突然地阴沉起来,与方才跟袁大人攀亲戚时的和气脸色有天壤之别。大人物总是喜怒无常,咱家知道他们的脾性,不以为怪。
眼见着正月过去,二月降临。刑部街前那条河沟边沿上的垂柳已经有了一丝绿意,大院内槐树上的乌鸦们也活泼了许多,但袁大人让咱家等待着的惊喜迟迟没有降临。难道袁大人所说的惊喜就是铁大人赏赐那十两银子?不是,绝对不是。
袁大人赏给咱家百两银子咱家都没要嘛!十两银子算什么惊喜!咱家深信大人口里无戏言,袁大人与咱家是故交,他不会让咱家狗咬尿脖空喜欢。
二月二日晚上,孙郎中亲自传话来,让咱家明早四更即起,烧汤沐浴,饭只许吃半饱,不许吃姜蒜等辛辣发散之物;衣服要穿全新,不许携带锐器。五更时分到狱押司堂前等候。咱家本想问个底里,但一见孙郎中那张严肃的长脸,就把嘴巴紧紧地住了。咱家预感到,袁大人所说的惊喜就要降临了。但咱家当时杀人也想不到竟然是万寿无疆的慈禧皇太后和万岁万万岁的皇上隆重接见了咱!
三更刚过,咱家就躺不住了。打火掌灯,抽了一锅烟,吩咐外甥们起来烧水。
伙计们个个兴奋,一齐爬起来,眼睛都放着光,说话都压低了嗓门。大姨伺候着咱家在一个大盆里洗了澡,二姨替咱擦干了身子,小姨帮咱换上了新衣。这小子眉清目秀,办事机灵,是咱家把他从一个饿得半死的小叫花子一手提拔起来的。他对咱家,儿子一样孝顺。这小子心中的喜悦从眼睛里流淌出来。那天凌晨,咱的徒弟们个个都是满怀喜悦,师傅有喜,徒弟们都跟着沾光,他们的喜欢是由衷的,不是装出来的。咱家说:伙计们,先别忙着高兴,还不知道是福是祸呢!
“是福,”小姨抢着说,“我敢担保是福!”
师傅毕竟是老了,咱家叹息道,万一出点差错,师傅这颗脑袋……
“不会的,”大姨道,“姜还是老的辣,几十年前,姥姥就去大内执过刑。”
当时,咱家也以为是大内又有太监犯了事,让咱家进去执刑。但感觉又不对,当年咱家跟随着余姥姥去给太监小虫子执“阎王闩”时,大内可是提早把任务交代得清清楚楚,也并没有让咱家沐浴更衣,而且只许吃个半饱啊。但如果不是执刑,一个刽子手能进去干什么呢?难道……难道要砍咱家的脑袋?就这样心里七上八下着,咱家吃了半个夹肉火烧,用炒盐擦了牙,用清水漱了口。出去看看三星,刚刚偏西一点,四更的锣还没响,天其实还早。咱家陪着徒弟们说了一会儿话,听到人家的公鸡叫了头遍,就对徒弟们说:赶早不赶晚,走吧。徒弟们簇拥着咱家,来到了狱押司堂前。
京城的二月初头,天气还很冷。为了显得精神点,咱家只在公服里边套了一件小棉袄。凌晨的寒气逼上身来,牙齿止不住地打得得,脖子不由自主地往腔子里退缩。天色突然变得漆黑,满天星斗光彩夺目,格外的明亮。熬过了半个时辰,五更的鼓声响起来,东边的天际显出了一片鱼肚白。城内城外远远近近地起了动静,有开城门的吱嘎声,有运水车辆的吱呀声。一辆马拉轿车子匆匆地驶进了刑部大院,车前两个仆人打着红灯笼,灯笼上黑色的大“铁”告诉咱家铁大人来了。
仆人掀开轿车的暖帘,身披狐裘的铁大人钻了出来。仆人将车子带到一边去,铁大人摇摇晃晃地走到咱家面前。咱家慌忙给大人施礼,大人咳嗽吐痰后,上上下下地打量着咱家,然后说:“老赵,你真是洪福齐天!”
小的人微命贱,全靠大人照应。
“进去后好好应答,该说的说,不该说的嘛……”大人的眼睛在昏暗中闪闪发光。
小的明白。
“你们都回去吧,”大人对咱家的徒弟们说,“你们的师傅交了华盖运了。”
徒弟们走了,狱押司前,只余咱家和铁大人。铁大人的仆人远远地站在车边。
红灯笼已经熄灭,昏暗中传来马吃草料的声音和草料的香气。咱家嗅到,铁大人的马吃的是炒黑豆拌谷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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