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都遭劫,不过,”小张急转直下地说:“三十年风水轮流转,先是这面得势,现在看起来,这面又要得势了。这面倒像‘放花筒’一样,虚好看了一阵子。”
同是口中的“这面”,要看小张的手势,才能分辨出来,先头的这面是提长手,现在的这面是提朝廷,而“虚好看了一阵子”的也是长毛。
“是的。”孙祥太点点头,“我看他们的气数也就是那么一点点。不过,局面一拖长总不是办法。”
“拖长、缩短全在自已。”小张凑过脸去问道:“老孙,如果官兵打过来,你怎么样?”
“我?”孙祥太很仔细地看了看小张,“我还是要官兵。”
小张和刘不才相视笑了。
话到此处,无须再有所犹豫,小张率直表明,他决定帮官军的忙,打探消息,策反接应;希望孙祥太也“站到一起来”,一面做杂货生意,一面负责往来联络之责。他虽没有提出朱大器的名字,但有刘不才在座,也就可以想象得到,必有关联。
孙祥太到底上了几岁年纪,做事稳重;所以听得小张吐露心曲,一时却并无表示,只低着头喝酒。但见他浓眉掀动,双眼不住眨动,是在往深处去想的神情。
刘不才和小张都有些焦急,但却不是担忧;江湖道上到了这种信得过的地步,孙祥太即使不愿参与密议,也一定守口如瓶,点滴不漏,大可放心。焦急的是,这件大事,实在少不得孙祥太这样一位可以将杭州、上海以及两地之间各码头贯串起来的人物,所以丞待他的一诺。
重如千金的一诺,终于有了,“好的,算我一份。”孙祥太说:“事情可以做,也应该做。”
“孙老大,”刘不才到这时候才开口表明态度,“这件应该做的事,做得决不会错!几时到上海,跟大器碰碰头。孙老大,这件事做好了,将来你们帮里,就算你是顶几尖儿的人物了。”
“但愿如此。”孙样太也要说明他的看法,“照规矩说,清帮骨子里是要反清复明;不过做事也要睁眼睛看一看,动脑筋想一想。反清复明四个字一定要联在一起讲,长毛虽说跟洪帮山头有关系,他们的所作所为,哪里有一点恢复大明江山的味道?说实话,恢复大明江山是假,为老百姓是真。我就是为了这个,不赞成长毛,比较起来,还是清朝的皇帝好。”
孙祥太有此想法,刘不才倒不免惊奇:看他像个草莽英豪,不道还有一番为国为民的大道理,倒要听听他的。
于是他问:“孙老大,你行的路多,见的事广,倒说说看,比较之下,高在何处,矮在哪里?”
“这一层说来话长,我们在漕船上的人最清楚。明朝末年,不管军饷也好,宫里头的胭脂花粉也好,统通都堆在种田人头上,只要一遇刀兵水旱就‘加派’;结果弄到种田的有田不敢种,情愿到外路地方讨饭。所以田地的田字,有两句话,叫做‘昔为富之基,今为累字头’。照老辈讲起来,明朝的皇帝,混帐的多;到了末年的腐败,不亡是没有天理了。”
这番话更令人悚然动容,刘不才对明朝末年的情形,不大清楚,只是听他的语气如此有决断、有把握,便不知不觉地听从了。
“这一点,说起来就是清朝的皇帝好了。不说别样,光说一条乱糟糟的运河,能够把它修好;从杭州到北通州,一路畅通无阻,就是件了不起的事。”
接下来,孙祥太便大谈康熙年间,皇帝如何教靳辅兴于成龙治河的故事。然后提到“永不加赋”的诏令。
“这也是清朝皇帝了不起的地方,从康熙到现在,永不加赋,没有哪个皇帝敢违背家法;所以种田人的日子,说起来还是好过的。”
“那倒也不见得。”小张说道,“遇到贪官,照样刮得‘天高三尺地无皮’。”
“那是一时的,有贪官也有清官。如果圣旨说要加派,清官亦没有办法。”说到此处,孙样太觉得话该收束了,便下了个结论:“总而言之,哪个做皇帝都要纳粮。只看这个皇帝是不是真为百姓?真为百姓,心甘情愿纳粮;不然随便他说得天花乱坠,大家表面听听他的,心里有数,到了辰光,对你不起,皇帝请你不要做!现在长毛就快到这步田地,他们越垮得快越好。”
“老孙,”小张异常满意他的态度;但因为如此,反倒似有些不信以为真,不知本觉地脱口问道:“你这话是真的?”
这句话在孙祥太觉得很严重,脸色都有些变了;一言不发,斟满了一杯酒,然后取出一把“解手刀”,伸出左手小指,用刀尖一刺一挤,沥了几滴在酒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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亦凡公益图书馆扫校后一页前一页回目录10、义结同心这一下使得小张亦悚然动容,心里非常懊悔,觉得自己出言无状,怕孙祥太存下芥蒂,大不相宜。却也无可解释,不免发窘。
但刘不才却很了解孙祥太的用意,沥血不仅是他本人自明心迹,同时亦要求小张与他起个血誓——孙祥太心里的话都抖露出来了,如果小张无意间泄露给长毛,他的身家性命不保;所以他这样做,是很聪明的办法,至少可以提醒小张,时时警觉,格外慎重。
于是他亦一言不发,拿起刀来,如法炮制;小张当然亦是照做不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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