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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4部分(第1页)

谦。启帖写明,交与王象荩,次日逐门送去。

王象荩送启到了孔耘轩家,恰遇程嵩淑在座。王象荩磕头禀安讫,将启帖展在案上。孔耘轩看道:“你家大爷涂殡已久,怎的素日不言殡埋,今日忽的举此大事,岂不仓猝?”王象荩道:“小的一向在城南住,昨日把小的叫进宅里伺候。小的到家,俺家大叔就说因葬事重大,人少办不过来,所以叫小的办理。其实忽然举此大事,还要启迁老太爷骨殖移穴调向,小的并不知所以。”程嵩淑道:“你说什么?再细述我听。”王象荩道:“是殡埋俺家大爷,大婶子灵柩随着也葬。还听说请了一个阴阳胡先生,讲老太爷的坟头向法错了,还要发开旧墓,另行移穴调向。祀土大宾,还要叩恳程爷。因不曾到程爷家里,小的不敢在这里将帖呈上。”程嵩淑道:“你就把请我帖子递与我看。是我问你要的,不算你不曾送我家。”王象荩遵命,将礼匣内启帖取出,奉与程嵩淑。程嵩淑接看,也放到桌上,说道:“耘老,你看令婿自己把家业闹的亏损了,却去九泉之下生法起祖宗的骨殖来。可恨!可恼!咱们不得束手旁观,睁着眼叫他陷于不义。”孔耘轩道:“我与他系翁婿,叫我也属没法。况且亡女也随葬,请我点主,我也心里难过。”程嵩淑道:“主是点不成的,耘老不用作难。他既请咱,耘老一定赴席,不是说令婿谭绍闻,乃是为亡友谭孝移哩。如今说启迁,是要启迁谭孝移的尊大人哩。咱们若要顺水推舟,做世俗上好人,也不难,只是把谭孝移生前相交,置之于何地?于心着实不安。”孔耘轩道:“此番埋的有小女,却请我。我心里不想去,叫舍弟替我去罢。”程嵩淑道:“这请的就不错。他若是胡请起来,难说一个省城,谭宅请不出一个点主、祀土官么?这还算心里有主意。耘老也不必责人无已。”王象荩跪下磕了一个头,说道:“实不敢相瞒二位爷,这原是小的撺掇的,就为这一宗启迁的事。”程嵩淑道:“何如?但他既不弃咱这老朽,把咱请到他家,咱就要调停他。所以免他生前之不孝,正所以成孝移兄死后之孝也。耘老你想,他若不请咱做大宾,难说咱既听的这个话说,就听其所为不成?只是寻上他们去匡救他,便不如他请咱到他家劝阻他有些来由。象荩,你请的别个是谁?”王象荩逐一述明。程嵩淑道:“你自去送别处帖儿,我管保他启迁不成。那点主还费商量哩。”王象荩道:“俺大爷阴灵也是感念二位老爷。”孔耘轩道:“看来你此番进来,可不再出去罢?”王象荩道:“小的再往那里去!只是大相公年轻,是个心中无主意的人,小的就是作难些,千万只为俺大爷归天时,嘱咐了小的一常小的再无二心。”程嵩淑道:“耘老,你看象荩真有合于纯臣事君之道者。一个平常人就挑起托孤的担子,他这‘象荩’二字,送的不错罢!”王象荩道:“爷们抬举小的,小的担不祝总是老大爷归天时,嘱咐了两句话,把小的嘱咐死了。到今小的再放不下,只是尽这一点心罢。”说毕,王象荩又向别处投帖而去。程嵩淑又说了一场话儿,二人洗盏小酌,日夕归去。

却说到了谭宅请日,众嘉宾陆续集于碧草轩上,五位老先生,耆宿典型;五位美少年,磊磊英俊,好不羡人。谭绍闻以葬亲巨典,厅堂粪除洁净,盘盏揩抹鲜明,烹佳茗,爇好香,极其恪恭。相见礼毕,五位少年恂恂然各尽后进之礼,五位长者,夸美之中带些劝勉话头。这才是高会雅集,下视那庸夫俗子相遇,老者以圆和模棱为精于世道,少者以放肆媟亵为不拘小节,相去奚啻万万也。

午馔不必细述。席罢更酌,众人问了折柬见召的本意,谭绍闻说了叩恳襄礼的原情。众人又问归窆的定期,谭绍闻道:“选择吉日,在于下月二十九日,申时下葬。”程嵩淑道:“听说你还要启迁令祖父母,改穴调向。有这话么?”谭绍闻一向盘算停当,拿定主意,却被正经前辈一句问的不知该怎的好,口中再含糊答应不来,勉强道:“他们都说先人埋葬向法错了,如今只得重新改正。移的不过两步远,便是正穴。”程嵩淑道:“你说他们是谁们?毕竟确有其人。”谭绍闻道:“是一个胡先生。”程嵩淑正色道:“你今日置酒相邀,想是为这事关系重大,不敢孟浪。既请我们来,我们与令先君老先生托在素好,此事不可不大家斟酌一番。我看你既不是那目不识丁的乡曲间农夫,又不是那不见经书的三家村白肚子学生,你旧年在学院面前背诵过《五经》,我就以《五经》问你,你必不能说你不记得。你如今这意思,不过趋吉避凶。言吉凶的莫详于《周易》,其间言吉的大约都在恐惧、敬谨一边,言凶的多在亢傲、倾邪一边;共经了四个圣人的手,可有调向吉、不调向凶的话么?《书经》上说:‘惠迪吉,从逆凶。”你向来是‘惠迪’呢,是‘从逆’呢?《咸有一德》上说:‘德惟一,动罔不吉。德二三,动罔不凶。”你今日把令尊所葬之令祖又启迁起来,这是‘一’,这是‘二三’呢?风水家动说穴晕是个太极圈子,周夫子《太极图》上说:“君子修之吉,小人悖之凶。’修是修德,不是修坟;悖是悖了理,不是悖了向。太公《丹书》上说:“敬胜怠者吉,怠胜敬者灭;义胜欲者从,欲胜义者凶。’这个吉凶全在你心坎中分金,不是在坟头上调向。一部《礼记》,言丧者居半,琐碎零星,事事无所不备。怎的把请风水先生看坟这宗大事,没有记在上边?就是《檀弓》上有了阙文,《丧大记》上也不该阙;就是《曾子问》上有阙文,这《问丧》《礼运》《间传》《三年间》四五篇,丧服还有两篇,凡居丧之事,丝毫不遗,怎的偏偏把分金调向阙了呢?”

《周礼》春官之职,有冢人、墓大夫,也只说辨其昭穆之左右,分其爵秩之贵贱,怎的不讲龙沙,虎沙,神山,鬼山,牛角,蝉翼,虾须,蟹眼?想是老周公多才多艺,会卜洛定王畿,单单就是不会看坟,留着这个出奇武艺儿,让能于袁天纲、李淳风、郭景纯、赖布衣们么?”惠养民看见徒弟闭口无言,搀了一句道:“我在学里与徒弟背诵《孝经》,见上面有一句‘卜其宅兆而安厝之’。像是这宗学问也是不可少的。”程嵩淑道:“人老,你胡说哩!这是度后日不为道路,不为城郭,不为沟池,不为弓虽。暴所侵,不为耕犁所及的意思。不是看见一个山尖儿,便是文笔插天,该出举人、进士;看见一个土圪塔,便是连仓带库,该出大肚子财主。就请问人老,令徒如今要启迁他令祖,这是安厝乎?是不安之厝乎?且不必说经书。即如一个人死了,埋在地下,血肉是必化的,骨是轻易不化的。启迁时,只能拾其骨,那血肉之融化于土中者,势必不能收拾起来。取骨遗肉,是明明使祖、父之在九泉者,无故而成骨肉分离之象,于心可忍?若果系远丧合葬,不得已而为之,犹之可也。若毫无他故,只因儿孙欲图富贵,却不肯自己读书,自己节俭,祖宗在泉下,不能再来世上搜寻子孙,儿孙在世上,却要去地下搜寻祖宗,这还不是一个岂有此理之甚么?且如祖、父在世之日,心中打算能为子孙筹画安全,口中训教能为子孙指示门路,手中持杖执梃能向子孙督责严禁,偏偏子孙不能富,不能贵。及至到了死后,魂升于天,形归于土时候,把棺材往东调上半寸,这便合着来龙水口,子孙此时该发富发贵;往西调上半寸,这便是不合来龙水口了,祖宗阴灵回家,拨乱的旺长门不旺二门,把小孩子捏死上两个,叫本家伤小口,暗中调唆叫子孙赌博,宿娼,卖田产,丢体面,请问天下有此理否?”说道此处,不但几位老先生忍不住笑了,就是那几位后生,极守晚辈规矩,也忍不住笑了。谭绍闻忍不住也笑了。程嵩淑点头大声道:“不笑,不足以为道。我且问谭学生:你适才说选择下葬‘吉日’在于下月二十九。选择家于下葬之日安上一个‘吉’字,若是娶亲之日更当安上一个什么字样呢?每见阴阳官遇见人家有丧,写个丧式,各行之下俱有‘大吉利’三字,岂不是天地间绝世奇文!且即以选择言之,古人嫁娶之期尽在二月。《夏小正》曰:‘二月,冠子,嫁女。’《周礼》地官媒氏之职曰:‘中春之月,令会男女。’《诗经》上嫁娶之期,考之,皆在二月。盖仲春阴阳和顺,顺天时也。其有丧者,得以不用二月;若无故而不用仲春者,还要加之以罪。难说三代以前嫁娶的吉日,皆在二月么?至如修造一事,古人多用十月,取其为农隙之时。所以天上北方玄武七宿,内中有个室星——为此星昏中,可以修造房屋,因此名为营室星。《诗经》所谓“定之方中”是也。难说古人修造动土竖柱上梁好日子,都在十月么?至于古人葬期,天子七月,诸侯五月,大夫三月,士踰月。想是古人将死时,先请下一个好阴阳先生,拣定了下葬吉日,然后商量好这易箦之期,好去病故么?若不然死的不合板眼,定怕子孙贫贱时,埋怨祖宗死的不成化命。凡我所说,俱本圣人之经训,遵时王之令典,敢非圣者无法,为下者不倍?但不知孔子从的,后人如何却从不的?况且时王之制,所颁的有要万民使用的皇书,内中嫁娶安葬,以及为士者入学,为农者栽种,为工者修造,为商者开市等项,俱有现成好日子。阴阳家却别有讲究。总而言之,这些乱道,直是敢悖圣训,不遵王法而已。谭学生,你各人看该怎的,随你便了。”苏霖臣道:“总是人为祸福所惑,所以此等术土,得行其说。”程嵩淑道:“求福免祸,原是人情之常,人断没有趋祸而远福者。但祸福之源,古人说的明白:“福是自求多的,祸是自己作的。再迟十万年,也是这个印板样儿。如耕田的粪多力勤,那收成就不会薄了。如以火置于干柴乱草之中,那火必不能自己灭了。所以圣人说个‘自’字,‘永言配命,自求多福’、‘自作孽,不可活’;不曾说,‘永言看地,自求多福’,也没说‘不调向,不可活’罢?”张类村道:“风水之说,全凭阴骘。总是积下阴德,子孙必然发旺;损了阴骘,子孙必然不好;纵然葬在牛眠吉地,也断不能昌炽。总是人在世上,千万保守住天理良心,再也不得错了。”孔耘轩道:“先我想说一宗旧事儿,我怕对着小婿不敢说。昔日有个前辈,原是单寒之家。后来中了进士,做到湖广布政司。临终时,子孙环列病榻求遗嘱。这老先生嘱道:‘汝曹葬我时,只要浅埋。’子孙不解其故,问道:‘大人云云何也?’这老先生道:‘吾以寒士,致位方面,全凭着少年功苦,居官勤谨。今汝曹承我这个薄荫,必然不肯读书,生出骄奢淫佚。久之,必致落魄。那一时无可归咎,定说坟地不佳,另行改葬。我所以教汝曹浅厝者,怕后来土工们费力耳。’”说到这里,孔耘轩住了口。程嵩淑接道:“谭学生,你今日要启迁令祖,却是令尊逆料不到的,当日必是深埋,今日土工岂不费力么?”谭绍闻面上似有不悦之色。程嵩淑看见了,说道:“谭绍闻呀谭绍闻!你那意思像有不喜我辈所说之话。我爽利对你说罢,你若敢妄行启迁,我就要呈你个邈视父训,播弄祖骨。我程嵩淑,实为与你父道义至交,不能在你面前顺情说好话。你要知道!”说着,早已向众宾一拱,离座而去。众人挽留不住,昂然出园门,向胡同口走讫。

张类村道:“程嵩老亢爽性子,没吃酒也是这样。总之,不过是不想叫谭世兄启迁,轻举妄动的意思。谭世兄,你何苦定为调向之说所拘?《阴骘文》上说的好:‘欲广福田,当凭心地。’我也奉劝念修,把那启迁的话止住罢。”谭绍闻道:“小侄也未尝执一,定要启迁。既是众位老伯这样指示,想是行不的,小侄就恪遵成命。”苏霖臣道:“这才是哩。”娄朴及四五位新进后生都说:“列位老先生卓见高论,不可有违。”遂把启迁一事止住了。王象荩心内暗喜,自是不用说的。谭绍闻道:“至于葬期,是难改的。”娄朴道:“葬期已定,何必更改。”惠养民道:“事之无客于义者,从俗可也。”惟有孔耘轩怕娇客起嗔,早已默默然,“游夏不敢赞一词”。呜呼!冰清而玉不润,做丈人的好难也!

日色已夕,众宾辞归,谭绍闻送至胡同口,拱立送别而去。

次日,谭绍闻又写了帖柬,另着双庆送去,请的是盛希侨、夏逢若、王隆吉三位盟友。

盛希侨见了请帖,即刻骑马而至。进了碧草轩,见了谭绍闻道:“我见你下的全幅素帖,想是要葬老伯么?”谭绍闻道:“是。”盛希侨道:“一来请的日子我不能来,二来咱是弟兄们,有事就该先到。我先问你,是什么事还没停当哩?对我说。”谭绍闻道:“我这事做的有些仓猝,诸事匆匆,并想不起来少的什么;我在这里才想起刻行状、镌墓志的事。”盛希侨道:“这话你就休对我说,你说我也不听。依我说,我该帮你几两银子。争乃第二的近来长大了,硬说我花消了家业。我近来手头也窘些,我只助你一百两罢。就送的来。至于行大事时节,桌、椅、春凳、围裙、坐褥、银杯、象箸、茶壶、酒注、碗、碟、盘、匙,你要几百件就是几百件,要几十件就是几十件。只发给老满一个条子,叫他如数押人送的来。至于搭棚摆设,棚布、柱脚、撑竿、围屏,得几百件,凭在贤弟吩咐,就叫老满来搭。如敢弄的不合款式,我来吊纸时看见了,我吆喝他。人不足用,叫宝剑儿领来几个你支使。临时,只看你要行几天事,或十日半月,或八天九天,就把咱的戏,叫他们门前伺候——如今戏整本、散出,也打的够唱十几天了。饭也不用你挂心,也不用你赏他们钱。咱的大事,咱的戏,不叫他唱要他做啥哩?我回去就差人上陈留叫他们去。”谭绍闻皱眉道:“戏怕难唱。有几位迂执老先生,怕他们说长道短的。”盛希侨道:“胡诌的话!你家埋人,也不是他家埋人;我来送戏,也不是送与他家唱。那年在你这书房里,撞着一起古董老头子,咬文嚼字的厌人。我后悔没有顶触他。这一遭若再胡谈驳人,我就万万不依他。”谭绍闻道:“毕竟使不的。”希侨道:“俺家中过进士,做过布政,他们左右不过是几个毛秀才贡生头儿,捏什么诀哩。我走了,诸事一言而定。到那日有人坐席,不必等我,我不能来。我回去,即打算上陈留的人。宝剑儿,解牲口。”谭绍闻再欲开言,盛希侨早已出了园门。宝剑儿牵马递过鞭子,回头一拱,忽的上马而去。

绍闻回到轩上,心中打算行状、墓志的事。既是外父不点主了,就以此两宗稿儿奉恳。时日已迫,速办石板、木板。

及到请客之日,王隆吉及夏鼎先后到了。擎杯拜恳,王隆吉是内亲,任了管内边银钱、厨中买办杂事;夏逢若系盟友,任了管外边宾客席面酒酌杂事。不在话下。

自此以后,开圹,券墓,有泥水匠;破木造椁,有木匠;冥器楼库,有扎彩匠;孝幔,衣巾,有针工;碑碣,莫志,有石匠;雕刻梨木,有刻字匠;酒有酒馆;面有磨房;髹治棺椁,有漆匠。一切置买什物,指画款式,好不匆忙。

将近启柩之日,忽的双庆儿说道:“门外有个标营兵丁,说他叫虎镇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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