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人声音里的态度至此似乎都已平缓。于小计只觉店内店外一时都静了,似是这事已落入两人款语相商的阶段。他看看韩锷,又看看门外,只觉一天青色透着那黄黄的帘子映进来,说不出的好看如画。可他一斜眼之际,却猛地发现那边张、祝二人俱面色紧张,一张脸上的脸皮似已绷紧得要裂开一般——他当然不知道,也没听到外面引弓的声音。那弓弓弦已满,蕴势待发。那人与韩锷一在店内,一在店外百步,居然要遥遥对决?这个距离对韩锷的三尺长剑可是大大不利,雕弓羽箭原本就以远战为能事的。这气氛可并不是于小计所以为的握手而谈的气氛!
只听门外人道:“原来如此。但韩兄,要我住手你要给我一个拿得回去的交代吧?”
只听韩锷说了一声:“好!”
然后于小计忽惊觉韩锷松开了自己的手,就是面对龙门三怪时锷哥也没有一刻松开的自己的手。小计登觉不适,仅仅刚才,他就已被韩锷那干燥的大手握惯了。这时只觉手心一凉,他一抬头,就见韩锷已身子平扑,直向门外射去。帘子轻轻一闪,然后重新垂落,仿佛根本没有人出入过一般。可店内的韩锷已经不见。小计睁大了眼,只见黄黄的帘外有一个人隐约的身影,正在向前疾扑,那是韩锷。空中忽有弦响的声音,一支大羽长箭沛然而出,透过帘子划出一道虚影。韩锷在空中一闪,然后于小计眼中的雨青帘黄间,忽有一块蓝布落地的影子。那布尚未飘落之际,只见帘外忽有一线火光一溅,那好细好快也好灿烂好明亮却转眼不见的火光!
——韩大哥出剑了?那就是他的“石中火”?长庚一溅的石中之火?
——“石火光中寄此身”?什么叫石火光中寄此身?……星野陨坠,石火突溅,那样的景象小计是看到过的,可那光景一瞬即过了,那么短短的光阴中,又如何相寄此身呢?
仅仅一瞬,小计脑中为那一线石火般的光芒引发的思绪却千头万绪。然后只听“啵”地一声,似是释弦之音。帘子猛地一阵鼓荡,似是店外的空气也突生波动。然后低低地响起了两声男子的痛呼。有那人,也有锷哥。然后只听店外那人一哼之后哑然了下,两人似又重又交手,但瞬息即止,只听那人却忽高声笑道:“好、好、好!好你个‘石火光中寄此身’!这也算是一个交代了。今日就仗韩兄之面,先放过这孩子。韩兄,你我它日必会,你可别忘了要日日以火淬剑呀。”
那声音里隐有伤意,也隐有振奋。于小计听不明白,他只关心他韩大哥。突然帘影一闪,韩锷已倒跃而回,他直接就坐在了凳子上。于小计看向他脸上,只见他适才的一脸酒意这时却似已被眸中的一缕兴奋激勇逼得全都不见,全是光芒。有一刻那光芒才黯淡了下来,于小计才能移开眼看向他身上别处。只听他“呀”了一声,只见韩锷左肩上已坟起了片伤肿,那是为对方空弦发出的劲气所伤。于小计惶急道:“锷哥,你受伤了?”
韩锷微微一闭眼,似在调整内息。半晌他才开口道:“不只我受伤。”
于小计猛地看了他一眼。
韩锷一向平淡,可那一句里突现的孤傲自负、飙扬绝世却让小计再也忘不了,丢不开。
有顷,门外忽响起了一串鼓掌声:“精彩呀精彩,好斗呀好斗!除了韩兄,这世上还有谁能引动紫宸中最孤傲自负的一星持弓出手?虽只短短一接,却能炫出如此华灿。不才今日真是三生有幸呀,三生有幸。”
祝、张二人在韩锷退回店中后,本已面色衰败,颓然欲去。这时一听那声音,面上忽生喜色,却转而继之升起的就是惭色。只见他二人相顾了一眼,姓张的喃喃道:“啊,区总管来了。”
只听脚步缓缓,一个人已由远及近,打帘而入。祝、张二人一见那人,就面露惭色。只听那人笑道:“不才区迅,见过韩兄了,果然闻名不如见面,见面胜似闻名,韩兄好风彩。”
说着,他一拍手:“黄金不多交不深。——在下给韩兄送金子来了。”
他似很爱拍手,说着又一拍手,但这一拍却斩截而短,象发出个什么命令似的。帘外脚步橐橐,只听区迅笑道:“把金子给韩兄端上来。”
第三章:槎通碧汗无多路
小小的两个铁蔑乌鞘箱,却似乎说不出的沉重。抱它的两个人都还算壮实,脚步下一声声却只见沉重。只听那区迅笑道:“给韩兄放在桌子上吧。”
那两个家人就把箱子放在了桌子上。区迅道:“韩兄怎么不打开看一看?这是我们王爷为了结识韩兄,特别敬献的一点菲仪。”
韩锷没有动,于小计却好奇,看看韩锷眼色,见他并无表情,放胆伸手一扭那箱子上的钮绊。那钮绊上装的原有哑簧,弹性甚好,箱盖吱地一声就自动地慢慢打开了。那箱盖遮住了众人的眼,只看得到于小计的表情,只见他伸手往嘴上一握,露出满脸惊色来。
旁边的店伙才从适才激斗中缓过神来,这时也遥遥地伸着脖子来看。一眼看罢,不由“啊”了一声,张着嘴巴就再说不出话来——那两只箱子里俱都金光灿烂,竟装了整整两箱的黄金!虽说那箱子并不大,但两箱里怕最少不有黄金几百镒?足抵得上近百户中人之家的资产了。洛阳王出手果然大方!那边祝张二人这时也见到了,面上的神情说不出是惊是妒,是羡是慕。只听区迅笑道:“韩兄莫嫌这金子俗气。”说着,他伸手拈起一块箱中的黄金,“这世上,只怕比它还纯的东西不多了呢。”
“只是我们王爷渴慕韩兄的心只怕还能比它纯上一点。“
他的脸上一直浅浅地含着笑,有一种笃定的神情,那是出于对自己的自信。他不是什么文人学士,也不以清高自命,他只是洛阳王府里的总管,对于世路自有他的一份洞澈明达。只听他笑道:“韩兄不知中意洛阳城里的哪块地方,兄弟好这就去给韩兄准备下塌之所。我们王爷延请韩兄,倒不敢真的有什么差遣。韩兄只管放心,这只是王爷一片敬才慕士之心。”
说罢,他一双眼深深地望向韩锷。韩锷却一眼都不瞧那两箱金子一眼,早转身伏案,拿起桌上的一壶酒,引杯斟满。他肩头本已有伤,手却并不抖动。那酒却斟得太满,以至酒水在杯面上都凸起了一层微拱。只听他怅然道:“这么多金子,究竟能买多少好酒呢?”
然后他一低头:“韩某一驹一剑,游走江湖,偶有酒债,得钱便偿。区兄,这许多金子,我那匹马儿和我这个人可是驮它不动的。”
说着,他举杯一饮而尽,抛了些青钱在桌子上,站起身,拉了于小计就走。
于小计还回头看了眼那两箱金子——倒不是他贪财,实是为他长这么大来,还从来没看到过这么多金子呢。他是要把那两箱金子的份量加到自己心里,加在自己心里韩大哥的影子上,让那影子更重更深的印入他的心底。然后他才一回头看向韩锷,却只觉韩大哥的脚步洒然轻快,已一掀帘,带他走到了店门外本没系缰绳的斑骓边。
区迅却在后边笑道:“韩兄,果然对这黄金数百镒不屑一顾吗?”
韩锷略停了停脚,却不答话。区迅在店内见他就要上马,口里语速加快,却依旧不改从容地道:“韩兄,请留步。王爷也自知这敬仪菲薄,只怕远不足以延请才略如韩兄之士。但这金子韩兄也请收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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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要韩兄答应我一件事:不插手洛阳城中近日要发生的一件事,咱们这个朋友就算交下了。这个交情,韩兄还是要给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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