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弄来了,八爷!”架着俺的那两个叫花子齐声回答。
俺看到朱八斜靠在娘娘塑像前的一块破席上,手里玩弄着一团闪烁着绿光的东西。
“掌蜡!”朱八下了命令。
马上就有一个小叫花子打着了火纸,点燃了藏在娘娘塑像后边的半截白蜡头,庙里顿时一片光明,连落满了蝙蝠屎的娘娘脸庞也放出了光辉。朱八用手指指他面前的一块席头,说:“请坐。”
人到了这步田地,还有什么好说的?俺一腚就坐下了。这时,俺感觉到两条腿已经没有了。俺可怜的腿啊,自从爹爹被抓进班房,你们东奔西走、上蹿下跳、磨薄了鞋底走凹了路……亲亲的左腿,亲亲的右腿,你们受苦了哇。
朱八目光炯炯地看着俺,仿佛在等待着俺开口说话。他手里那团发出绿光的东西此时黯淡了许多。借着明亮的烛光,俺终于看明白了:那是一个纱布包儿,里边包着几百只萤火虫。俺心中纳闷,一时也想不明白这个大爷为什么要耍虫子。
随着俺的落座,叫花子们也各自找到自己的席片,纷纷地坐下,也有就地躺倒的。
但无论是坐着的还是躺着的,都缄口不言,连侯小七那只活泼异常的猴子,也静静地蹲在他的面前,爪子和头虽然还不老实,但都是小小的动作。朱八看着俺,所有的叫花子看着俺,连那只毛猴子也在看着俺。俺给朱八磕了一个头,说:“大慈大悲的朱八爷啊——!未曾开言泪涟涟,小女子遇到了大困难——救救俺的爹吧,八爷,省里的袁大人、德国的克罗德,还有那县台小钱丁,三堂商定虎狼计,要给俺爹上酷刑,执刑的人就是俺的公爹赵甲和俺的丈夫赵小甲。他们要让俺爹不得好死,他们要让俺爹死不了活不成。他们要让俺爹受刑后再活五天,一直活到青岛到高密的火车开通……求八爷把俺爹救出来,救不出来就把他杀了吧,一刀给他个利索的,不能让洋鬼子的阴谋诡计得了逞啊,俺的个朱八爷……”
“叫一声眉娘莫心焦,先吃几个羊肉包。”朱八唱了这两句,接着说,“这包子,不是讨来的,是俺让孩儿们去贾四家专门为你买来的。”
一个小叫花子跑到娘娘的塑像后,双手托过了一个油纸包,放在了俺的面前。
朱八用手试试,说:“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得慌。吃吧,还热乎着呢。”
“八爷,火烧眉毛,俺哪里还有心吃包子?”
“孙眉娘,你心莫慌,荒了庄稼不打粮,慌了人心遭祸殃。常言道水来了土掩,兵来了将挡。你先吃几个包子垫垫底,然后听俺说端详。”
朱八伸出那只多生了一个指头的右手,在俺的眼前一摇晃,一把亮晶晶的小刀子就出现在他的手里。他用刀尖灵巧地一挑,油纸包轻松张开,闪出了四个热气腾腾的大包子。宋西和的千层糕,杜昆家的大火烧,孙眉娘的炖狗肉,贾四家的发面包,这是高密县的四大名吃。高密县的狗肉铺子不少,为什么惟独俺家的炖狗肉成了名吃?因为俺家的狗肉味道格外的香。俺家的狗肉为什么格外香?因为俺家在煮狗肉的时候,总是将一条猪腿偷偷地埋在狗肉里,等狗腿猪腿八角生姜栓皮花椒在锅里翻滚起来时,俺再悄悄地往锅里加一碗黄酒——这就是俺的全部诀窍。朱八爷,如果您能救俺爹爹一条命,俺每天献给您一条狗腿一坛酒。只见那四个大包子三个在下,一个在上,叠成了一个蜡台样。果然是名不虚传哪:贾四包子白生生,暄腾腾,当头捏着梅花褶,褶中夹着一点红。那是一颗金丝枣,样子俏皮又生动。朱八将刀子递到俺面前,让俺插起包子吃,那意思,可能是怕包子烫了俺的手;也可能,是怕俺手拿包子不干净。俺摆手拒绝他的刀,抓起包子。包子温暖着俺的手,发面的味道扑进了俺的鼻孔。俺第一口吃了那颗金丝枣,蜜甜的滋味满喉咙。一颗红枣下了肚,勾出了胃里的小馋虫。俺第—口咬开了包子褶,露出了胡萝卜羊肉馅儿红。
羊肉鲜,胡萝卜甜,葱姜料物味道全。为人不吃贾四包,枉来世上混一遭。
俺虽然不是大家闺秀,也算是个良家妇女;当着这么多叫花子的面,俺不能显出下作相。
俺应该小口咬,但嘴巴不听俺的话。它一口就把比俺的拳头还大的贾四包子咬去了大半边。俺知道女人家吃饭应当细嚼慢咽,但俺的喉咙里仿佛伸出了一只贪婪的小手,把俺的嘴巴刚刚咬下来的包子,一下子就抓走了。还没尝到滋味呢,一个包子就不见了踪影。俺甚至怀疑,这个大包子是不是真进了俺的肚子。听人说叫花子都有邪法子,能够隔墙打狗,能够意念搬运。看起来这包子是进了俺的口,落了俺的肚,但实际上并没有进俺的肚子,而是进了也许是朱老八的肚子。
如果是进了俺的肚子,为什么俺的肚子还是那样空空荡荡,饥饿的感觉甚至比没吃包子前还要强烈。
俺的手不听俺的指挥,自做主张、迫不及待地抓起了第二个包子,然后又是三口四口地吞了下去。两个包子吞下去,俺这才感到肚子里实实在在地有了一点东西。接下来俺急三火四地吃完了第三个包子,肚子里有了沉甸甸的感觉。俺知道其实已经饱了,但俺的手还是把最后一个包子抓了过来。大包子在俺的小手里,显得个头那么大,分量那样重,模样那样丑。想到这样又大、又重、又丑的三个包子已经进了俺的肚皮,一个丢人的饱嗝就响亮地打了出来。但俺的肚皮饱了嘴不饱。毕竟有了三个大包子垫着底,俺吃的速度慢了,俺的眼睛也顾得上看看眼前的事物了。俺看到朱老八目光炯炯地看着俺,在他的身后,闪烁着几十点星星一样的眼睛。叫花子们都在看着俺。俺知道在他们眼里,俺这个貌比天仙的人物变成了人间的馋嘴婆娘。
嗨,都说是人活一口气,还不如说人活一口食儿。肚子里有食,要脸要貌;肚子里无食,没羞没臊。
等俺咽下了最后一口包子,朱八笑眯眯地问:“吃饱了没有?”
俺不好意思地点点头。
“既然吃饱了,就听俺慢慢道来。”朱八耍弄着手中的小刀子和那团萤火虫,眼睛里放着绿光,幽幽地说,“咱家看中你爹是个英雄,也许你不记得了,那时你还小,咱家与你爹有交情。你爹教会了咱家二十四套猫腔调,让咱家的孩儿多了一套混饭吃的把戏。连这个八月十四花子节,也是你爹帮助咱家出的主意。别的咱家就不说了,单冲着你爹他那一肚子猫腔,咱家也要把他救出来。咱家定下了一条妙计,买通了县衙里的典史四老爷,就是管牢狱那个疤痢眼的杂种苏兰通,让他在牢狱中来一个偷梁换柱。咱家已经找好了替死鬼——呶,就是他——”朱八对着一个在墙角上侧歪着身子呼呼大睡的叫花子说,“他已经活够了,相貌与你爹有三分相似。他自愿替你爹去死——当然了,他死后,咱家和孩儿们会给他立一个牌位,天天用香火供着他。”
俺连忙跪起来,对着那条汉子叩了一个响头。俺眼含着热泪,颤声说:“大叔,您义薄云天,舍身成仁,品德高尚,千古流芳,是一位顶天立地的英雄汉,用您的死,换俺爹的活,让俺眉娘心中好为难。如果俺爹能够活出来,俺一定让他把您编进猫腔里,让千人传诵万口唱……”
那汉子睁开醉猫一样的眼睛看了俺一眼,翻了一个身,又呼呼地睡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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