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往事径自坐下,右手尚不能动弹,只能以左手胡乱扒起饭来。一面吃一面悠悠然叹道:“唉,这年头,连牢饭都不能白吃了。”
“姑娘说笑了。”顾雁迟递个眼色,命那侍卫上前摊开手,让秋往事看见他掌中的钢针,“姑娘功力精纯,我不敢掉以轻心。这药每隔两个时辰得加一次,彼此都图个心安,还望姑娘配合。”
秋往事停下筷,正色欠了欠身,努努嘴指向垂在一边的右臂道:“我不答应,无非迫大人用强,徒然自取其辱。大人亲自来问,已是给足我面子了,尽管自便就是。”
顾雁迟道了声得罪,看着侍卫在她右手背上补上一针,见她确实未耍花样,便躬身一礼,道过了谢,又对门外侍卫吩咐几句不可怠慢,便即告辞离开。他却不曾看见,在他转身的霎那,秋往事嘴角露出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左手拇指轻轻抚着藏在袖沿处的一枚钢针。
顾雁迟回到卧房,一进门却见杨棹雪坐在桌边,桌上摆着酒菜。他微微一讶,笑道:“你怎么又回来了,不是说这几日都留在正院么?”
“我瞧时辰差不多了,怕那丫头不安分,就过来瞧瞧。”杨棹雪往西窗外略扫一眼,回头笑道,“看来还顺利?”
“她的底牌已摆出来,咱们没接招前,她犯不着妄动。”顾雁迟与他对面坐下,神色平淡,眼神一片温和,全不见平日的深沉,“你那里可还顺利?”
杨棹雪笑道:“我有什么不顺利的。释卢人虔诚得很,远远见我出去就跪倒一地,连头都不敢抬,我瞧我那无相法都白用了,恐怕根本没人瞧见我的脸长什么样。”
顾雁迟点点头,见桌上只有一副碗筷,正欲吩咐侍女去添,杨棹雪却拦道:“不必了,我同息殿下吃过了,陪你喝两口酒便是。倒是这菜都冷了,让人拿去热热吧。”
“不必麻烦了。”顾雁迟替她斟上酒,对饮一杯便径自夹菜吃起来。
杨棹雪看他坐得端正挺直,低垂的眉目去了平日的精明,便露出些许疲态,忽觉心下怅然,不由轻轻叹了口气。
顾雁迟停下筷子,望着她微微一笑,问道:“怎么,还是担心?”
“怎能不担心呢。”杨棹雪叹息一声,面上半是担忧半是无奈,“咱们这次瞒着大哥,若不成功那万事皆休,就算成了,总也是留了隐忧。以大哥的性子,一旦发觉,只怕就真的没有回头了。雁迟,你真的不再考虑考虑?”
顾雁迟摇摇头,动作虽轻,却不带半丝迟疑:“秋往事有句话说得不错,释卢王室大失民心,颓势已不可阻,咱们在释卢的口碑也远远及不上容府。就算息殿下这次勉强登位,咱们在释卢的说话份儿也只有一日少过一日。咱们自己家里情形也不乐观,融洲丢了一半,便和释卢隔开了。从广莫走,一则路途不便,太耗成本,二则北有燎人,南是容府,两边随便出支骑兵咱们便只能任人打,释卢的马源可说已经断了。广莫和不周一带的马场靠近燎邦,成日被抢被扰,产量一年不及一年,光供北面的戍边军都勉强。咱们又四面受敌,战线越拉越长。反观容府,打通南北,东盟释卢,西连朝廷,全无后顾之忧。面上看来地盘虽不及咱们大,其实早把咱们压在西北角上动弹不得了。咱们想扭转局面,不仅要抓稳释卢,融洲也要拿回来,若不能彻底改了格局,再做什么也是白搭。”
杨棹雪缓缓点头,幽幽道:“我又何尝不知,只是咱们的做法,毕竟犯了大忌。就算大哥最后得了天下,百年之后,也不知世人如何说你。”
顾雁迟淡淡一笑,低声道:“世人说什么,也是我该受的。我现在只愿帮大哥平了天下,便卸职归隐,入教修行,略赎罪孽。”
杨棹雪无言地看着他烛火下更显幽深的轮廓,只觉心底沉沉的,似浸了水般又湿又凉。唇角轻轻一动,似欲说些什么,终只是溢出一声叹息,淡不可闻。
李烬之辞别王落与火火沐等人后,便带着几名通释卢语的随从往湛罗而去。为免惹人注意,便跟了个远赴漠东做买卖的大马帮一同上路。马帮常年行走不毛之地,人员众多,物品充足,遇到风险足以抵御,于是便常有小股旅人前来搭伴,图个照应。因此队中成员繁杂,各色人等皆有,虽以释卢人为主,却也不乏风人燎人乃至西海诸岛之人。马帮中人也早就习以为常,不管是素有国仇还是信仰迥异,只要交够搭伙费,便是百无禁忌,无论是谁都能入伙。李烬之一行仍是蓄了胡,穿着释卢服饰,混在大队人马中全无半点显眼。
马队庞大,行进速度自然不快,各方消息却是灵通。李烬之自真真假假的传言中拼凑着湛罗城情势,得知王畿一带备战紧迫,北方诸部皆有南下迹象,而海布宫却高深莫测,两拨风人使团进去之后皆是石沉大海,动静全无。众人纷纷猜测,自去年祭天之变以来,王庭声誉大受打击,大司祭的职权也由司祭院瓜分,大大削减,各部族长倒有大半离了心,选举之时恐怕斗不过火火氏支持的普日桑。王庭不甘于如此局面,便利用选举之地在王都湛罗的优势,想在选举前以武力将火火氏隔绝在外。而火火氏想必也不甘屈服,一场南北大战只怕已在所难免。
李烬之听不到海布宫的消息,倒反而觉得安心,猜测秋往事多半还在伺机而动。这一日傍晚已至归鱼谷口,正跟着众人乱哄哄地安营扎寨,忽见一阵马蹄声响,却见当先探路的一队人马风风火火地疾驰而回,挥着双臂高喊着:“大事情,大事情,神使降临了!”
李烬之听得“神使”二字便心中一动,忙跟众人一同拥上去探问。那一队人跳下马,先神色激动地向着东方伏跪一回,方绘声绘色地描述起当日海布宫外的情形。这传言经过数道口耳相传添油加醋,早已吹得神乎其神,天花乱坠,李烬之却越听越觉心往下沉。神使自是秋往事无疑,召开加持大会,显是要以百姓为筹码,迫顾雁迟等不得轻动,而大会延期,必是临时出了变故,多半是被人扣住,不能现身。
人群哄闹一片,个个神情激奋。探路人马被围在中间,直说得滔滔不绝口沫横飞。也有人眉飞色舞地吹嘘着当日祭天大典的情形,听得众人此起彼伏地跪地叩拜。李烬之无心再听,只想尽快上湛罗打探,正用力往人群外挤着,耳中却忽然刮到一句低语。李烬之心下一震。他幼年在皇宫中时便对周边各族言语都有所涉猎,此后也一直没放下。多年下来,虽说不上精熟,却多少都能听个大概。方才那句正是燎语,在马帮中本也无甚稀奇,让李烬之惊讶的却是这句话的内容,却说的是“隔空御物,会不会是她?”
李烬之四下一扫,却见说话的是一名释卢装扮的华服男子,边上插着大群便服侍从,不着痕迹地将他和另外一男一女围在中间,同周围的人群隔开。李烬之心下一动,这两男一女皆是衣饰华丽,一身贵气。带来的数十名侍从皆作寻常商旅打扮,混在马帮中仿佛彼此不识,李烬之却早自他们的眼神手势中瞧出端倪,也看出他们无一例外皆是身手不凡。那二男一女极少开口,说的释卢话带着口音,显然并非本地人,可他们三人彼此交谈也仍是说释卢话,从不用自家语言,似是不欲旁人知道他们来自哪里。
李烬之一入马帮便觉这拨人举止怪异,却也没多留心,直到今天才知他们是燎人。他听这头领模样的人竟似见过秋往事,顿时大起疑心,正暗自揣度,却见这三人挤出人群,向他们的帐篷行去。李烬之仍混在人群中,全不向他们看一眼,心神却早已跟紧了他们,将一举一动、一呼一吸巨细无遗地收入耳中。
三人回到自己帐中,拨燃火盆围坐下来。那男子先压低了声音以燎语说道:“我觉得那神使有古怪,咱们今晚连夜上路,去瞧瞧怎么回事。”
那女子低呼一声,惊道:“哥,你还真相信这什么神使会是当年那风女?世上哪儿有那么巧的事!”
“未必没有。”男子瘦削的面庞略微绷着,细长的眼中满是深沉的淡漠,却仍有一丝固执倔强地透出来,“阿兰,你可听过自在法?”
“那什么十二妖法嘛。”阿兰撇撇嘴,摊开双手在火盆上翻来覆去地烘着,“说是能凌空御物?好,就算当日救你的那风女用的是自在法,今天这神使用的也是自在法,那又说明什么?风人修妖法的多了!”
男子略低着头,眼中幽幽地映着跳跃的火簇,忽明忽暗,起伏不定:“我跟你提过秋往事。”
“秋往事?”阿兰微微一怔,晃着头思忖片刻,沉吟道,“秋往事是容府的人,她倒确有可能冒充神使来生事,只是……”她下结论似的用力一挥手,笃定地点着头道,“一个山野丫头,怎么就成了秋往事?还是那句话,风人修妖法的多了,哪里就都让你遇上了?哥你记挂那两个风女近十年,都想出毛病来了,只见三分影就能描十分像。我说啊,咱们这次可不是替你寻恩人来的,你趁早收收心思吧,若是误了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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