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孝公很平静的听完景监叙说,淡淡笑道:“内史是说,卫鞅是个大才?”
“是。君上,卫鞅入秦,求贤令终有正果。”
秦孝公笑道:“莫给求贤令找正果,自古求贤不遇者多矣。内史究竟何意?”
“臣请君上,许卫鞅面陈长策。”
秦孝公点头道:“当然。士子如此苦访,可见一片赤诚,有无长策,皆须敬之。就明日吧,政事堂大礼待之。”
景监激动得颤声道:“臣,谢过君上!”
“又非待你大礼,谢从何来?”秦孝公一笑,又一叹,“景监呵,求贤之道,长矣远矣。人有精诚,上天不负。纵无大才,秦国也不会灭亡的。”
景监从国府出来,立即赶赴招贤馆,派出一名书吏给渭风客栈的卫鞅送去一信,叮嘱他务须精心准备一举成功。然后又找到王轼等十余名士子,请他们做好面见君上的准备。最后又安排了其余士子们撰写治秦对策的竹简、笔墨、刻刀等一应琐务,方才回家呼呼大睡,安心给明日准备精神。
次日清晨卯时三刻,栎阳城门刚刚染上秋日的金色,四名甲士便护卫着一辆牛拉轺车,哐啷哐啷的驶到了渭风客栈门前。景监从车前跳下,肃立门前高声报号,“内史景监,迎接卫鞅先生入宫——!”话音落点,一名随行书吏捧着刻有景监官位名号的木牌恭敬进入客栈。片刻之后,卫鞅在侯赢陪同下出门,互道礼节,景监便请卫鞅上车,自己亲自驾车,向国府哐啷哐啷驶来。
短短的路程,景监没有问话,卫鞅也没有说话。
国府门前,已经升任国府卫尉的车英全副戎装,肃立迎候。见牛车到来,高声宣示道:“奉国君令,贤士轺车直入国府——!”长剑一举,两列甲士哗然闪开,景监驾着牛车哐啷哐啷驶进了国府庭院,直到政事堂院中停下。
秦孝公和甘龙、嬴虔、公孙贾、杜挚几名重臣,已经在政事堂前等候。见牛车驶到,秦孝公大步上前,亲自来扶卫鞅下车。卫鞅拱手道:“多劳君上。”也没有推辞,便搭着孝公的胳膊下了车。旁边的甘龙深深皱起了眉头。
卫鞅下车,向秦孝公拱手见礼,“在下卫鞅,参见君上。”
秦孝公扶住笑道:“先生辛苦了。请——”便扶着卫鞅走上六级台阶,走进政事堂大厅,一直扶卫鞅到君主旁边最尊贵的位置坐下。一行大臣随后坐定,内侍上茶后退出,大厅一片肃然。
秦孝公肃然拱手道:“先生入秦,苦访三月,踏遍秦国荒僻山川,堪为贤士楷模。今日朝会,特请先生一抒治秦长策。”说着便站起身来,转向卫鞅深深一躬,“请先生教我。”卫鞅座中坦然拱手道:“不敢言教,但抒己见耳。”秦孝公坐回旁边长案前,又恭敬拱手道:“先生请不吝赐教。”
卫鞅环视四坐,终于将目光注视着秦孝公,不慌不忙开讲:“天下万物,凡有所事,必有所学。治国之道,为诸学之首,源远流长,博大精深。自黄帝以降,历经三皇五帝而夏商周,治国之道虽有变化,然终以王道治国为主流。周室东迁以来,礼崩乐坏,天下纷扰,高岸为谷,深谷为陵,诸侯僭越,瓦釜雷鸣,王室衰落,列国崛起。惟其如此,治国之学亦成众家争胜之势,终于莫衷一是。然细细查究,终无超越王道治国之境界者。”
听到这一通辞藻华丽而不着边际的开场白,景监迷糊起来,不明白卫鞅要如何了结这场隆重的殿对?难道他胸中所学就是这些老生常谈?卫鞅啊卫鞅,我如何老是摸不透你?机会给你了,你没真才实学,怨得谁哟?景监再抬头看看场中,甘龙与公孙贾、杜挚频频点头,面露笑容。而嬴虔、子岸与后来的卫尉车英三个将领,似乎直打瞌睡。惟有国君秦孝公平静如常面无表情,只有景监知道,这是国君对最讨厌最无奈的人和事才有的一种冷漠和蔑视。
“敢问先生,何谓王道治国啊?”秦孝公淡淡的问道。
“所谓王道者,乃德政化民,德服四邦,德昭海内,德息兵祸,以无形大德服人心,而使天下安宁之道也。何谓德?德者,政之魂魄也。对庶民如同亲生骨肉,对邻邦如同兄弟手足,对罪犯如同亲朋友人。如此则四海宾服,天下化一也。”卫鞅语言松缓,面色庄重,俨然一副讲述高深玄妙之大道的神色。
秦孝公闭目养神,似睡非睡。三个将军却是实在在的睡着了,粗莽的子岸竟撤起了沉重的鼾声。秦孝公竟然如同没听见一般。惟有甘龙颇感兴趣,插进来问道:“先生以为,秦国当如何行王道之治?”
卫鞅从容道:“王道以德为本。秦国行王道,当如鲁国,行仁政,息兵戈,力行井田,赦免罪犯。”
秦孝公霍然睁开眼睛,打断话头道:“先生,今日到此为止吧。后有闲暇,再听先生高论。内史,送先生。”说完,径自撇下一堂大臣扬长而去。甘龙想唤回国君,却欲言又止,向卫鞅拱手做礼,便匆匆而去。三位将军也伸着懒腰,打着哈欠揉揉眼睛径自走了。公孙贾和杜挚也跟着甘龙走了。空荡荡的政事堂,只剩下肃然沉思的卫鞅。
景监尴尬得无地自容,再也无心和卫鞅说话,苦笑着拱手道:“先生,请吧。”
牛车哐啷哐啷的又驶出了国府。到得渭风客栈门前,卫鞅刚一下车,景监便对牛脊梁狠抽一鞭,“加!”的一声,哐啷啷走了。
卫鞅看着景监的背影,摇头微笑着走进渭风客栈。
回到家,景监丧气得直想打自己耳光。这叫什么事儿?如何能弄成这样?要知道他学的就是这些鸟玩意儿,费那么大劲儿吃撑了?算了算了,不想了,明日还有正事哩,吃完饭睡觉!景监高声道:“小令狐,饭来,快点!““来了来了。”小令狐捧着木盘顽皮笑道:“哟,一阴一晴的,又咋了?”
“小孩子家少问。只对你说,今后那个人再来,就说我不在。”
“哪个人呀?”
“昨晚那个人!知道么?就是他!吃饭。”
小令狐捂着嘴巴不敢笑,嘟囔道:“那人很好么,你们称兄道弟的。”
“好甚?草包!饭袋!猪头!砖头!”景监气得连连乱骂。
从来没见过景监如此孩童般失态,小令狐咯咯大笑得喷出饭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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