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晨的父母已经去逝,较近的亲人只有一个姐姐,名叫曾颖。曾颖常年在美国生活,与曾晨似乎也不太亲近。车祸之前,随清从没有见过她,两人第一次见面便是在警察局。随清只是曾晨的女朋友,俗话说来便是无名无份,那些需要签字画押的事情她根本无权处理。曾颖得到消息,从洛杉矶飞回来,已是车祸发生数日之后,初见随清,便十分敌意。
一开始,随清只当这份敌意也是悲伤的副产品。不仅曾颖,她自己也正处在类似的阶段里。那时,她与曾晨在一起已经将近八年,两人正在商量结婚的事情。他为什么会突然离去?在那样一个雨夜,死于一场近乎荒唐的单车事故?出事地点甚至不是他从机场去事务所,或者离开事务所回家的必经之路。她也曾无数次地想,陷进死循环里出不来。但尽管怨天怨地也没有用,人已经走了,只留下谜题。
直到后来,随清不得不承认,曾颖对她的敌意并没有那么单纯。她又猜想,其中是不是多少会有些利益关系。她住着曾晨的房子,在事务所的份额完全来自于曾晨的赠与。她所得多一些,曾颖那边就会少一点。如果是那样,她全都放弃也可以。
再后来,警方调查直至结案,她们不可避免地遇到过许多次。每一次,随清都看见丁艾同曾颖在一起。丁艾与曾家姐弟是旧相识,从小在住在同一幢大学职工楼里,可以说是一起长大的,这些年与曾晨也时有来往。对随清而言,此人只是曾晨的一个女性朋友,所在的行业又恰好相关,两人互有接触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她不记得丁艾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恨她的,也许是车祸之后,也许已经有一段时间,而她并没注意。
直到那个时候,她才感觉到丁艾的异样,也正是因为丁艾对曾颖说了什么,才使得一个素未谋面的人对她有着这样的敌意。
所幸,丁艾没有让她好奇太久。就在大殓的那一天,在殡仪馆等候骨灰的走廊里,丁艾说出了谜底,曾晨出事前给她打过电话,他是在去她家的路上。
其实,那个破口痛骂的人应该是随清。但在现实里,却是丁艾破口痛骂了她。
“你为什么不放过他呢?”她记得丁艾这样质问,“你根本不知道他承受了多大的压力,你跟他比起来一文不值,死掉的人应该是你!”
而随清只是背身离去,他为什么骗她?为什么要去丁艾那里?她甚至不敢追究更深的原因。她就是这样的人,要什么,不要什么,都不会说出来,只会默默地想。从他们在一起的第一天开始,她就觉得自己不配。
葬礼之后,她本有十二个小时的时间,可以回到他们同居的房子里,可以带走她自己的物品,以及一件属于曾晨的东西作为纪念。这样苛刻的条件,已是邱其振出面调解之后的结果。而她,浪费了友方所有的努力,没有拿走任何东西,甚至再也没有回到那套房子里去过。
她不知道这是不是丁艾对她坦白的目的。如果是的话,也无所谓,她并不想跟丁艾赌气。曾晨已经走了,她们之间,谁输谁赢又有什么意义呢?
随清不确定自己在那个角落里站了多长时间,也许并不太久,因为当她从办公室出来的时候,魏大雷还在门外的位子上等着。
“下班了。”她对他说,没等他反应就转身朝外走,单手提着那只衣袋穿过办公区。袋子挺长,她举到耳际,藏身在后面,直到搭上升降机去底楼车库,才颓然放下来。
坐进车里,她把防尘袋挂在副驾位子上,就好像一个无有体积的人形躺在身边。她侧头看了一会儿,伸手将拉链拉开几寸,缝隙间露出一方衣料。虽然车库里光线昏暗,但她还是一眼就认出来,是藏蓝色的那件。
不记得有多少次,她拥抱过穿着这件衣服的曾晨,多少次埋头在他怀中。而如今,这件衣服上只剩下洗衣店特有的化学品的味道。
她看得出神,许久才意识到有人在敲车窗。
她被那几声轻叩惊醒,抬头朝窗外看,茫然了一秒才认出是魏大雷。她避开他的眼睛,目光下移,按下开窗键,按了两次,才意识到车子还未发动,于是打开车门,问他什么事。
他递给她一样东西。她接过来,又是隔了一秒才认出是她的手机,应该是刚才忘在办公室里了。
“谢谢,明天见。”她对他说,甚至还带上了一个微笑,说话的时候看着他身上的衣服。他上班穿的衬衫已经脱掉,此刻是一件碳色t恤,上面印着字,heyho,let’sgo!
至于他答了什么,她一句都没有听见,只是关上车门,驾车离开。
回想方才,一路从办公室走出来,她自信始终神色如常,直至周围没有其他人的目光,方才卸下脸上的表情。唯一的例外就是魏大雷,大概被他看到她红着眼睛。
吓坏了小朋友,随清自嘲地想,驶出车库的时候,在后视镜里的看到一个人影,仍旧站在原地,越变越小。
“heyho,let’sgo!”她在口中默念他衣服上印的字,踩下油门,撞进夜色里。
那段时间,随清一直以为自己已经做得足够好,直到一个月之后,她才意识到自己的一举一动都可以成为不胜任工作的佐证。
那时,纵联又有两个新项目公布,而b甚至连初步接洽和答疑说明会都没收到邀请。
g南登山基地的项目也已经截标,中标人却久久未能确定。随清收到通知,评标之后,还剩下三个候选人,她的方案排在最尾。业主希望看到更加细化的设计,再做决定。
收到这个消息的时候,随清不禁苦笑。还真是让邱其振说着了,这个她以为很有想法的业主,果真如老邱所说并不那么靠谱。虽然此时的做法已经有违招标流程,但摆在她眼前的无非就是两个选择——可以接受,继续努力。也可以放弃,拿一点聊胜于无的补偿,就此结束。
还未做出决定,万老师已经来找她,约她一同午餐。那天中午,早川也在席上,他们还未开口,她已经猜到大概的意思。
都是多年的旧相识,话说得也挺客气。万老师只提她身体不好,工作上难免有些疏漏。
这些随清都认下了,g南的项目的确是她一意孤行,从前期实地堪踏调研,再到方案与扩初,投入一个组的人力物力,结果却是这样。
本以为只是敲打,但说到最后,万老师竟提起去年的业绩评估来。那一次,因为曾晨的葬礼,随清没能及时提交几个项目中各级建筑师的评估结果,耽误了整个所的年终评定。但这是早已经达成谅解的事情,她一时不懂为什么现在又被提起。
片刻,答案便已摆在面前——他们希望她退伙。
关于退伙,事务所有章程可循,少数服从多数。只要其他合伙人统一了意见,的确可以这样做。当然,最好还是由她自己提出来,但如果她不肯走,他们也已经有足够的事实依据证明她不能胜任合伙人的工作,比如那次评估,比如她每两周去精神卫生中心看病,再比如这一年以来除了为曾晨留下的项目善后,她其实什么都没有做,而在可预见的未来,这一点也不见得会有多大的改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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