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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部分(第1页)

一天偶查字典,找到“属”字,大吃一惊,想老舍的文章用词深奥,不适合给小雨翔看,思来想去,还是古文最好。

然而古文也难免有这类文字。堂堂《史记》,该够正经了,可司马迁著它时受过官刑,对自己所缺少的充满向往,公然在《史记》里记载“大阴人”,这书该禁。

《战国策》也厄运难逃,有“以其辟加妾之身”的描写,也遭了禁。林父挑书像拣青菜,中国丰富灿烂的文献史料,在他手里死伤大片。最后挑到几本没理疵的让林雨翔背。林雨翔对古文深恶痛绝,迫于父亲的威严,不得不背什么“人皆有所不忍,达之于其所忍,仁也;人皆有所不为,达之于其所为,义也”,简单一点的像“无古元今,无站无终”。背了一年多,记熟了几百条哲理,已具备了思想家的理论,只差年龄还缺。七岁那年,林父的一个朋友,市里的一家报社编辑拜访林家,诉苦说那时的报纸改版遇到的问题,担心众多,小雨翔只知道乱背“畏首畏尾,身其余几”,编辑听见连小孩子都用《左传》里的话来激励他,变得大刀阔斧起来,决定不畏浮云,然后对林雨翔赞赏有加,当下约稿,要林雨翔写儿歌。林雨翔的岁数比王勃成天才时少了一倍,自然写不出儿歌。八岁那年上学,字已经识到了六年级水平,被教师夸为神童。神童之父听得也飘飘然了,不再通林雨翔背古文。小雨翔的思想得到超脱,小鸭子嘎嘎叫不吃饭不睡觉到底这是为什么原来作业没有交林父看了大喜过望,说是象征主义,这首诗寄给了那编辑,不日发表。林父在古文里拣青菜有余暇,开讲西方文学,其实是和儿子一起在学。由于林雨翔的处女作是象征主义的路,林父照书大段解释象征主义,但没有实人,只好委身布莱克,由唯美主义摇身变成象征主义,讲解时恰被林母听见,帮他纠正——林母以前在大专里修文科,理应前途光明,不慎犯了个才女们最易犯的错误,嫁给一个比她更有才的男人。家庭就像一座山,双方都要拼命往上爬,而山顶只容一个人站住脚。说家像山,更重要的是一山难容二虎,一旦二虎相向,必须要恶斗以分轩轻。通常男人用学术之外的比如拳脚来解决争端,所以说,一个失败的女人背后大多会有一个成功的男人。林父林母以前常闹矛盾,凡欲离婚,幸亏武松诞生。林南翔天资可爱聪颖,两人把与对方的恨转变成对孩子的爱,加上林母兴趣转移——完成了一个女人最崇高的使命后,老天赏给她搓麻将的才华,她每天晚出早归搓麻将。这样也好,夫妻口角竟少了许多。个中原因并不复杂,林父想骂人时林母往往不在身边,只好忍住、久而久之,林父骂人的本能退化——这话错了。对男人而言,骂人并不是一种本能,骂女人才是本能。

由于林雨翔整天在家门口背古文。小镇上的人都称之为“才子”。被允许读其它书后、才子转型读现代小说,读惯了古文,小雨翔读起白话小说时畅通顺快得像半夜开车。心思散极,古文全部荒废,连韩非子是何许人都不记得了。中国的长篇小说十部里有九部是差的,近几年发展得更是像广告里的“没有最差,只有更差”,只可惜好莱坞的“金酸梅”奖尚没涉足到小说领域,否则中国人倒是有在国际上露脸的机会。所以,读中国长篇小说很容易激起人的自信,林雨翔读了几十部后,信心大增,以为自己已经饱读了,且他得厉害——不是

人所能及的他,而是蛙蛇过冬前的饱,今朝一饱可以长期不进食。

于是林雨翔什么书都不读了,语文书也扔了。小学里凭他的基础可以轻松通过,升了中学后渐渐力不从心,加上前任语文教师对他的孤傲不欣赏。亟采用苟子劝他,说什么“君子务修其内而让之于外”,见未果,便用在子吓他“不能容人者,无亲;无亲者,尽人”。依旧没有效果,只好用老子骂他,说而翔这人“正复为奇,善复为妖”,预言“此人胸襟不广,做而无才,学而不精,懦弱却善表现,必不守气节,不成大器”。万没想到这位语文教师早雨翔一步失了节,临开学了不翼而飞,留个空位只好由马德保填上。

雨翔得到马德保的认可,对马德保十分忠心,马德保也送他的散文集《流浪的人生》给林雨翔,林雨翔为之倾倒,于是常和马德保同进同出,探讨问题。两人一左一右,很是亲密。同学们本来对林雨翔的印象不好,看见他身旁常有马德保,对马德保也印象不佳——譬如一个人左脚的袜子是臭的,那么右脚的袜子便没有理由不臭。

其实林雨翔前两年就在打文学社的主意,并不想要献身文学,而是因为上任的社长老师坚信写好文章的基础是见闻广博,那老师旅游成痹,足迹遍及全国,步行都有几万里,我红军恨不能及。回来后介绍给学生,学生听她绘声绘色的描述,感觉仿佛是接听恋人的电话,只能满足耳癌而满足不了眼病,文章依然不见起色。社长便开始带他们去郊游。开始时就近取材,专门往农村跑。头几次镇上学生看见猪都惊喜得留连忘返半天,去多以后,对猪失去兴趣,遂也对农村失去兴趣。然后就跑得远了些,~路到了同里,回来以后一个女生感情进发,著成~篇《江南的水》,抒情极深,荣获市里征文一等奖。这破文学社向来只配跟在其他学校后面捡些骨头,获这么大的奖历史罕见,便把女学生得奖的功劳全归在旅游上,于是文学社严然变成旅行社,惹得其他小组的人眼红不已。

林雨知也是眼红者之一。初一他去考文学社,临时忘了《父与子》是谁写的,惨遭淘汰。第二次交了两篇文章,走错一条路,揭露了大学生出国不归的现象,忘了唱颂歌,又被刷下。第三次学乖了,大唱颂歌,满以为入选在望,不料他平时颂歌唱得太少,关键时刻唱不过人家,没唱出新意,没唱出感情,再次落选。从此后对文学彻底失望。这次得以进了文学社,高兴得愁都省略掉了。

那天周五,下午有一段时间文学社活动。路上林雨翔对马德保说:“马老师,以前我们选写文章的人像选歌手,谁会唱谁上。”

马德保当了一个礼拜老师,渐渐有了点模样,心里夸学生妙喻盖世,日上替老师叫冤:“其实我们做老师的也很为难,要培养全面发展的学生,要积极向上,更主要是要健康成长。”言下之意,学生就是向日葵,眼前只可以是阳光,反之则是发育不佳。

“那最近有什么活动呢?”

“嗅,就是讲讲文学原理,创作技巧。文学嘛,多写写自然会好。”

雨翔怕自己没有闭门造车的本领,再试探:“那——不组织外出活动?”

“这就是学校考虑的事了,我只负责教你们怎么写文章——怎么写得好。”马德保知道负责不一定能尽责,说着声音也虚。

雨翔了解了新社长是那种足不出户的人,对文学社的热情顿时减了大半。踱到文学社门口,马德保拍拍林雨翔的肩,说:“好好写,以后有比赛就让你参加,你要争口气。”里面人已坐满,这年代崇敬文学的人还是很多的。所以可见,文学已经老了,因为一样东西往往越老越有号召力;但又可以说文学很年轻,因为美女越年轻追求者就越多。然而无论文学年轻得发嫩或老得快死,它都不可能是中年的成熟。

马德保介绍过自己,说:“我带给大家一样见面礼。”学生都大吃一惊,历来只有学生给老师送东西的义务,绝没有老师给学生送东西的规矩。

马德保从讲台下搬出一叠书,说:“这是老师写的书,每个人一本,送给大家的。”然后一本一本发,诧异这两百本书生命力顽强,大肆送人了还能留下这么多。

社员拿到书、全体拜读,静得吓人。马德保见大作有人欣赏,实在不忍心打断,沉默了几分钟,忽然看到坐在角落里一个男生一目十页,炒咧乱翻。平常马德保也是这么读书的,今天不同,角色有变化,所以心里说不出的难过。可书已送人,自己又干涉不了,好比做母亲的看见女儿在亲家受苦。马德保实在看不下去,口头暗示说:“有些同学读书的习惯十分不好,速度太快,这样就不能体会作者着笔的心思,读书要慢。”一这话把想要翻一页的人吓得不敢动手,只好直勾勾地看着最本几行发呆——其实不翻也不会影响,因为马德保的散文散得彻底,每篇都像是玻璃从高处跌下来粉碎后再扫扫拢造就的,怕是连詹克明所说的“整合专家”都拼不起来了。

雨翔悄声坐到那个翻书如飞的男生旁。两人素未谋面,男生就向他抱怨:“这是什么烂书,看都看不懂。”

林雨翔为认识一个新朋友,不顾暗地里对不起老朋友,点头说:“是啊。”

“什么名字?”林雨翔问。

“罗——罗密欧的罗,天——”男生一时找不出有“天”的名人,把笔记本摊过去,笔一点自己的大名。

“罗——天诚,你的字很漂亮啊。”

罗天诚并不客气,说:“是啊,我称它为罗体字!”说着满意地盯着“裸体字”,仿佛是在和字说话:“你叫林雨翔是阳,我听说过你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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