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航空、政治、军事等机构工作的职员,他们倘若被收买,每月付给薪金。这些人都受有训练,会照相、画图、传递秘密信息,由日本间谍机构供给照相机、化学药品,甚至无线电机。目的主要是获取中国的军事秘密、地图、防御计划,以及其他军事资料。只有最优秀,最聪明的人员,其中有些是女人,才选派担任接近中国军官等艰难细密的工作。对这等担任特别工作的高级谍报人员,奖金极高,并供给职员,由他们差遣。
素云还住在天津,一天,日本人找她去日本特务机关,特务机关属于日本军部,和关东军土肥原主持的特务机关,往往龃龉不和。
素云进去时,一个年约四十岁的日本人坐在办公室里。他的脸圆而骨头突露,大圆头剃得精光。留着小黑胡子,没戴眼镜,不戴眼镜这在日本人里不多见。笼统说来,脸上流露出聪明,使人感觉愉快。他说的中国话勉强可以,还夹杂一点儿很难听的英语和俄语。
素云知道找她来此处的原因,她在日本租界开了几家饭店,还有财产,并且是毒枭的首领,已有数年之久,日本人对取得她合作,是深信不疑的。去年她被释放之后回到天津,日本当局都知道她的案子。她捐赠了五十万元给禁烟局,日本人认为那是纳贿,是释放的代价。因为她在北平的其他公司也被搜查过,日本人认为那是因为她运气坏,并不相信禁烟局对她有好感,或是她对禁烟局有好感。她还一直过以往的日子,显然是不得已,不敢真按着自己的想法做。不过她对自己的事业不像以前那么热衷发展,只要维持就满意了。那个日本军官很客气,对她说:“牛小姐,请坐。你长期跟我们合作,我们很感激。我现在有点儿事情给你做。我们对于你把全部的钱都存在我们日本银行,也要向你道谢……现在我们谈事情。现在我们日本租界,有不少饭店是你开的,每个饭店都有些舞女。你回去挑十二个到十五个最聪明最漂亮的,带着她们来见我,我有什么事情再吩咐她们。我们特务机关需要她们帮忙。当然我们忘不了你。我让你做她们的首脑儿。挑中国人、高丽人、白俄。每个月每人薪金两百块钱,最聪明的可以高到五百块……特别费用另给。这清楚了吧?”
素云并不觉得意外,她并不愿做;但是在目前的情形之下,她知道她必须遵办,不然会丧失了财产,甚至会丢了命。
她说:“好,我一定尽力办理。”
日本军官立起来,和她很热诚的握手。素云也表示热诚,可是心里真有点儿恶心。
她回到家里,把当前的问题思索得很焦躁。做鸦片烟生意赚钱和这个自然不同。她已经不知不觉溜进了那一行,也难再改行。但是现在已经打起仗来,是日本和自己同胞之间的战争。
她要不要做日本的间谍害自己的同胞呢?她恨自己,恨自己的事业,恨自己的整个的环境,这种恨变成了恨日本人,因为自己现在被日本人抓在掌心里。必须要做个决定。她或是豁出自己的财产被日本没收,金钱一扫而光,或是向日本屈服,服从做汉奸。汉奸这个名词现在哪儿都有,每天都有逮捕的消息。自己将来落个什么结局呢?为敌人效忠,即使能保住一条命,将来又得到什么好处?钱,她已经有了不少。
她若被捕枪毙怎么办?她的神经紧张起来。
这时姚老先生的话又在她耳边响了:“战争发生的时候儿,可要记着你是中国人。”那位老先生怎么会未卜先知呢?他真是个仙人吗?最不能忘的是暗香的小儿子的问话:“你是中国人吗?你为什么帮着日本人呢?”
她决定虚与委蛇,到有机会能抢救一点儿财产,就神不知鬼不觉的逃走。她约了几个舞女,其中只有两三个中国人。一个率然拒绝她说:“我要钱,但是卖国,我不干!”其他大都是高丽和白俄舞女。第二天,她带着那几个舞女到特务机关,让那个日本首长去过目。因为她做事迅速,备受赞扬。另外那几个舞女走了之后,日本军官让她留下。
日本军官问她:“牛小姐,你是一位中年女士,我对你十分信任。战事就要发生了,你当然知道。半个月以后,日本兵就要进北平。我们已经把北平包围起来。我们一定要用最能干的人才,你的职务就是调查二十九军军官的政治立场。我们希望不流血而获胜,至少要牺牲越少越好。我们和张自忠、潘毓桂已经有接触。可是你是个中国女人,你能得到内幕消息,别人是不易得到的。挑两个最漂亮的小姐献给张自忠做礼品,但不要说是我们送的,说是你送的,让她俩在里面下工夫——你懂吗?另外几位小姐我派她们到中国地区,英租界和法租界做工作。”
素云准备到北平去。她到日本银行,提出三万块钱,不敢多提,恐怕招日本当局注意。她带着两个高丽小姐到北平,住在东交民巷一家外国饭店里。
黛云已经听说她这个异母同父的姐姐的被捕,后来由于姚家帮忙才得释放,已经到天津去看过她。赞美她决心改邪归正,并且劝她洗手不干,越早越好。现在素云走投无路,自然而然想起黛云能和她交谈,怪的是,自从她离开吴将军之后,怀瑜完全自己混,不再理她了。她知道她若向黛云问主意,黛云会说什么话,可是不由得还是去和她一谈。因为黛云和怀瑜的太太、孩子是这个世界上她仅有的亲人了。在七月半,她到了妹妹家。怀瑜的太太对她即使是客气,也对她很冷淡。那几个侄子也不知道对她有何观感。她把黛云拉到一边儿说:“我有话跟你说。咱们的父母已经不在,咱们都到了这个年纪,怀瑜已经不算我的哥哥。你知道,自从他的事业和我的事业发生了冲突,我俩争吵过。”黛云说:“他也在北平呢。”于是把怀瑜到家来的一幕丑剧笑着说了一遍。
素云微笑说:“我也是汉奸。”
黛云说:“真正的汉奸自己不说。自己肯说的不是汉奸。”
“我说正经话。我要和你说一下儿……”
黛云喊说:“你也是卖国贼?你来收买我,是不是?”素云连忙叫她低声。“我求你给我忠告,在这个世界上没有别人给我出主意。我现在的境况这个样子。我还不如死了好!”
她把损失财产和丧失生命的进退两难的情形,向黛云说了个大概。
素云说完,黛云说:“噢,是这样儿!再简单不过。你是不是中国人?问题就在这儿。姐姐,只有一条路子走。中国人怎么能帮着敌国害自己的同胞呢?即使你比你现在还富有,那又有什么好处?十之八九你要枪毙。既然你对我这么真诚,我也应当对你真诚。有个爱国锄奸团,哪儿都有他们的人。我就是其中的一个。姐姐,你若跟着小日本儿跑,我可要亲手把你毙了。你要人家在你脑袋上穿个窟窿吗?”
黛云说着大笑,虽然她的话够威胁,态度很亲热。素云又问:“你认为我应当怎么办?”一副很忧愁,很害怕的样子。
“怎么办?当个爱国英雄!问题是你恨不恨日本人。你没看见每个中国人,每个男人、每个女人、每个孩子们都反日吗?你看不出来中国一定会胜吗?×日本鬼子的妈!×汉奸的妈!你看不出来我快乐,你不快乐吗?”
黛云说这种脏话,素云听了觉得真好笑。黛云的精神振奋得使素云吃惊。
“中国能打胜吗?”
“当然——毫无疑问。咱们也许都死光,但是死也和中国人死在一块儿。”
“你若死,和中国人死在一块儿,难道你一定死得快乐?”
“当然我快乐,你还看不出来?”
素云觉得一种新奇的感觉在心中激荡。快乐的感觉和她生疏好久了,而且从来没听谁说抱着这种爱国必死的心会快乐。
她自己小声说:“快乐,快乐。”似乎是要体会一下这个字眼儿的意思,看看自己还能不能感觉。于是她说:“妹妹,我希望一直和你在一块儿。我四周围都是妖魔鬼怪。我真恨日本鬼子,还有那些中国同事!”
“你恨他们?”
素云说:“我恨他们。”过了片刻,她又说:“看见他们就恶心!”
“那么逃到中国这边儿来。咱们在一块儿吧。”
“你刚才说你在锄奸团?”
“是啊。这是一个秘密组织。你若帮助我,我和你一块儿到天津去,拿枪先干掉几个日本特务。”
素云突然怕起来,软做一团儿,哭着说:“我怕死!”黛云的眼睛光芒照人。她说:“嘿!现在就是爱国的好机会。我带我们几个同志,和你到天津,咱们搜集点儿日本的秘密。我扮做间谍。你就是爱国的英雄。为什么怕死?”
黛云快乐昂扬的勇气感动了,甚至感染了姐姐,打开她心里一个前未曾有的新境界。在她精神上的空虚冷落的情形之下,她就贴近妹妹,抓住不放,就在妹妹跟前,做了一项重大的决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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