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愿你们没有吵嘴?”
“没有。”卡捷琳娜轻轻推开姐姐的手。
“瞧你,回答得那么郑重其事!我本想能在这儿找到他,和他一起散步,他曾经要求过。从城里给你捎来了皮鞋,快去试试是否合脚。我早发现你的皮鞋穿旧了。你老不注意穿着,可你有一双美丽的小脚!你的手也很美……只是略大了些,那就该特别珍视你的小脚。你呀,就是不爱打扮。”
安娜·谢尔盖耶芙娜继续沿着小径散步去了,漂亮衣服随她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卡捷琳娜拿起海涅写的书,也离开椅子走了,但不是去试新鞋。
“美丽的小脚,”她一边想,一边轻巧地、不紧不慢地踏着太阳晒热了的一级级阳台台阶,“美丽的小脚——是这么说的……以后他会跪倒在这双脚下。”
但她旋即感到害羞,赶忙上她的楼去。
阿尔卡季沿走廊回房时,管事追上他禀报说,巴扎罗夫先生在他房里等他。
“叶夫根尼!”阿尔卡季惊惶似的大声问道,“他来很久了吗?”
“那先生刚到,吩咐不用通报安娜·谢尔盖耶芙娜,而是直接领到您的房间。”
“莫非我家出了不幸事故?”阿尔卡季头脑里一闪念。他匆匆走上楼,打开门。巴扎罗夫的神色立刻使他安下了心,虽然,如果是双老练的眼睛,大概能看出不速之客依然很精神的脸上隐含着激动和不安,人也瘦了些。巴扎罗夫坐在窗台上,头上戴着礼帽,肩上挎着蒙满风尘的大衣;即使在阿尔卡季又叫又笑地扑上去搂住他脖子的时候也没有站立起来。
“太意外了!是什么风把你吹来的?”阿尔卡季立即在房里忙碌起来,作出自以为并且想让别人看到的高兴样儿。“我家里平安无事,人人健康吧?”
“一切平安,但不是人人健康,”巴扎罗夫说,“且别忙个不停,先叫人给我倒杯克瓦斯来。你坐下听我说。话不长,但很重要。”
阿尔卡季静了下来。巴扎罗夫告诉了他是如何跟帕维尔·彼得罗维奇进行决斗的。阿尔卡季听罢非常惊讶,甚至非常哀伤,但他认为以不流露为好,只询问了他伯父的伤势是否真的不严重,当他听说伤着的部位倒也奇巧,——当然,从医学角度说,受伤总不是件好事,——他还强作笑容,虽然心中又难过,又感惭愧。巴扎罗夫似乎看穿了他的内心。
“是呀,老弟,”他说,“这就是和封建人物相处的结果,你自己会在不知不觉中和他们搅合一起,参与封建骑士的演武。好了,我现在要回我‘父辈’那儿去了,”巴扎罗夫结束他的话,“这次拐到这儿来……把这一切告诉你,如若不认为让谬种流传是桩蠢事的话,不,我这次拐道来这儿——鬼知道为什么。你知道,人有的时候应该及时抽身,就好像萝卜应从地里及时拔出一样。前两天我就是这样做了的……但是,我仍想回首与之分别的往昔,再瞅一眼我待过的那一垅地。”
“我希望这话与我无涉,”阿尔卡季激动地说,“我希望,你不是想同我分手。”
巴扎罗夫瞅了他一眼,目光犀利得像要刺穿对方似的。
“这能使你苦恼吗?我觉得你早就同我分手了呢……这样容光焕发,春风满面……想必你和安娜·谢尔盖耶芙娜的事进行得很顺利。”
“我和安娜·谢尔盖耶芙娜的什么事?”
“难道你不是为她从省城而来,我的小雏?顺便问问,你真去主日学校了吗?难道你不是爱上了她?或者是你到了这样的时候,以为守口如瓶是种谦虚,是种美德?”
“叶夫根尼,你知道,我对你从未有过隐瞒。我可以对你起誓:你错了。”
“哼,新字眼儿,”巴扎罗夫低声嘀咕。“但你不必为此恼火,这事我反正不在乎。浪漫主义者会说:我觉得我们即将分道扬镳了。但我只会简单说,我们彼此都觉得腻味了。”
“叶夫根尼……”
“亲爱的,这不是坏事,世上类似的情况多着哩。现在,我想我们是不是该告别一下?自到这儿起我就觉得不是滋味,就像读果戈理写给卡卢加省省长夫人的信①一样。而且,我并未吩咐解辕。”
①此处指俄国作家果戈理于一八四六年六月六日致斯米尔诺娃的信。信中表示,人只在宗教中方得以完善,并表示他将摒弃他以前所写作品。
“不行,绝对不行!”
“为什么?”
“且不说我,对安娜·谢尔盖耶芙娜来说也太不礼貌。她一定希望见你。”
“不,这回是你错了。”
“相反,我确信我是对的,”阿尔卡季回答。“事已至此,何必装假呢?难道你不是为她来的吗?”
“也许是,但你还是错了。”
阿尔卡季并没说错,安娜·谢尔盖耶芙娜想见巴扎罗夫,派了管事来邀请他。巴扎罗夫去前换了衣服。原来,新衣服早准备好了,就在他手边。
奥金左娃接见他不是在他前不久突然吐露爱情的地方,而是在小客厅。她客气地伸出指尖来握手,但脸部露出不由自主的紧张神色。
“安娜·谢尔盖耶芙娜,”巴扎罗夫抢前说道,“首先请您放心,您面前的罪人早已悔悟并且希望别人忘掉他的愚蠢行为。我这次离开,时间将要很长。您必同意,我虽则不是个软弱的人,但若您回忆起来对我仍存恶感,我将不会感到愉快。”
安娜·谢尔盖耶芙娜深深地舒了口气,如同一个登山的人,终于登上了峰顶。她脸上漾起微笑,再次伸手给巴扎罗夫,并在对方握手时回握了一下。
“旧事不必重提,”她说,“而且,凭良心而言,我也有错,如果不是献殷勤,也是别的什么。一句话,让我们像以前那样作朋友吧,往事如梦,不是吗?而谁还去记那些做过的梦呢?”
“谁还去记那些做过的梦呢?而且……爱情只不过是种虚假的感情。”
“真的?听到这话,我非常高兴。”
安娜·谢尔盖耶芙娜这样说,巴扎罗夫这样说,他俩都认为他们说的是真话。果然是真话、百分之百的真话吗?他们自己也未必清楚,作者也就更不清楚了,但从他们的谈吐看来,似乎彼此确信如此。
安娜·谢尔盖耶芙娜向巴扎罗夫问起,他在基尔萨诺夫家作些什么。他差点儿把他跟帕维尔·彼得罗维奇决斗一事和盘托出,但他及时打住,怕她听了认为他在卖弄自己,所以回答说,这段时间里一直在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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