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去春来,这一年的春天似乎来得格外早,下过几场雪,冰雪消融又晴过半月,枯枝生绿芽,初春就这么悄悄地潜入了北平。
四月,北平的街道上喧嚣热闹,学生工人游行,高校教职工罢工,报纸新闻漫天飞,纷乱里微妙地显出一种勃勃的生机。街上的路人已经脱下了过冬的厚袄子,兰玉却畏寒,揣着手套,身上还穿着披风,站在一家茶楼上,看着底下来来往往的人流。
他们在二楼,一楼有一对父女在唱小曲儿,父亲抱着琵琶,姑娘有一把好嗓子,黄鹂似的,悦耳动人。
银环见不得兰玉吹风,念念叨叨,说:“主子,您别往边儿上凑了,风大着呢。”
兰玉无奈一笑。
一旁的茶客在闲谈,大抵是生意人,天南海北什么都谈,沪城的十里洋场,扬州的二十四桥,说到北平,讲起京城名旦花小梁前些日子一出顶叫座的《霸王别姬》,各个心醉神迷,拊掌称好。
兰玉想起花小梁,恍了恍神。
花小梁说,他没有抽大烟的朋友,掷地有声,果断决绝。
那一日之后,兰玉就再没有见过花小梁了。
倒说不上什么深情厚谊,只是心里有几分挥之不去的惋惜,还有那声刺耳的大烟鬼——细细想来,兰玉对花小梁还是抱有了几分谢意。若非他那天拉住了自己,只怕他早已一头扎进了冰湖里,从此成了水中的鬼,染着这个恶毒的大烟瘾从生走到死,一辈子都是大烟鬼。
喝完茶,主仆二人下楼,银环说:“主子,咱们该回去了。”
兰玉道:“先不回去。”
银环茫然,“那我们去哪儿?”
兰玉说:“听戏。”
花小梁今日要在庆丰楼登台,唱的是一出《金殿装疯》。
他到时,戏台上的赵女状若疯癫,不惧君王威势,在台上嬉笑怒骂,唱道:“怒气儿我把这云鬟扯乱,只气得牙关儿咬破舌尖……”
赵女疯得很,摘下凤冠袅袅地就丢了出去,还脱下了身上的外衫一扬,“我手中有兵刃决一死战,将这些众狂徒就斩首在马前——”
一甩袖子,又有几分不驯的架势。
兰玉并未上前,只捡了个角落的位置坐着,看着台上众星捧月似的花小梁。
人生如戏,戏里荒唐,可有时人生远比戏来得更荒唐。他曾以为李家是困住他的囚笼,他恨不得搅得李家天翻地覆,毁了才好,时移世易,到了如今,李家再也困不住他。
可除了李家,天下之大,他好像也不知道要去哪儿。
二月的时候,李明安在北平新买了一栋宅子,宅子是新宅,洋房的构造,和李家迥然不同。
兰玉便搬进了那栋新宅,李鸣争知道后,并没有说什么,吩咐管家点了几个得力的下人安排了过去。
台上赵女疯疯癫癫地大笑,骇得帝王将“她”驱赶出去,一场戏将落幕,花小梁目光掠过台下,竟一眼瞧见了人群中的兰玉。
兰玉和他上一次见面是全然不一样了。
他安静地坐在四方桌旁,穿着长衫,神色平静,不再如那时那般游离茫然,浑浑噩噩,竟好像脱胎换骨,磨去了裹着玉的杂质,愈有种不卑不亢,风浪洗涤过后的内敛神秀。
一出戏已了,花小梁退了出去,兰玉也起了身,带着银环走了出去。
庆丰楼外,停了一辆车,李明安在车窗里探出头,笑盈盈道:“刚路过看见咱家马车停这儿还以为眼花了,怎么突然来听戏了?”
兰玉说:“心血来潮。”
李明安下了车,道:“那戏听完了,回家吗?”
兰玉点了点头,说:“正打算回去。”
“那一道儿吧,”李明安眉开眼笑,朝兰玉伸出手,兰玉看着李明安,握住了,三人就上了车。
车窗外,房屋,行人尽数后退,仿佛那方戏台。一折又一折,没看到最后,谁也不知下一折戏会是什么样子。兰玉想,只要走下去,再糟糕的戏也会有落下的时候,山穷水尽,未必不会柳暗花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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