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王之议。《史记·高祖本纪》描绘云:“人又益喜,唯恐沛公不为秦王。”
凡此等等,皆是关中安民之效。与后来项羽的兽行暴虐相比,刘邦的宽政安民方略颇具远见卓识。其最直接的后续效应,是刘邦的王师义兵之名,在关中民众中有了最初的根基。后来,当刘邦以汉王之身北进关中时,关中百姓竭诚拥戴,全力支持汉军与项羽长期对抗,使关中变成了刘邦汉军的坚实根基。萧何之所以能“镇国家,抚百姓,给餽馕,不绝粮道”,源源不绝地为汉军提供后援,其根本原因,便是关中民众对项羽军的仇恨,与对汉军的自来厚望。历史地说,这是相对远大的政治眼光所必然获得的长远社会利益。
还军霸上数日之后,刘邦突然决断,要抵御项羽于函谷关外。
那夜,一个神秘的游士请见刘邦。这个游士戴着一方蒙面黑纱,个头矮小,人头尚在刘邦肩头之下。矮子举止煞有介事,步态很是周正,刘邦笑得不亦乐乎了。蒙面矮人没笑,只一拱手道:“甘泉鲰生,见过沛公。吾所以来,欲献长策,以报沛公保全关中之德也。”鲰者,原本杂小鱼类,于人,则谓短小丑陋者也。刘邦一听来人报号,不禁又呵呵笑了:“自认丑生,安有长策乎?”鲰生淡淡云:“人丑,其言不丑。沛公计丑人乎,计正理乎?”刘邦顿时正色,肃然求教。鲰生悠然道:“长策者,十六字也:东守函谷,无纳诸侯,自王关中,后图天下。”刘邦皱眉道:“关中力竭,子婴不能王,我何能王耶?”鲰生道:“子婴不能王者,秦政失人心也。沛公能王者,善政得人心也。秦富十倍于天下,地形之强,雄冠天下。在下已闻,项羽欲封章邯三将为秦王。若项羽入关,沛公必不能坐拥关中也。此时若派重兵东守函谷关,使项羽诸侯军不能西进关内。沛公则可征关中民众入军,自保关中而王,其后必得天下。方今之势,关中民众多闻项羽暴虐,必随沛公也。而欲与天下争雄,必据关中为本。沛公好自为之也!”说罢,鲰生无片刻停留,一拱手出得幕府去了。刘邦醒悟,追到帐外,已没了人影。
此时,张良萧何恰好皆不在军中。刘邦反复思忖,鲰生方略果能如愿,则一举便能立定根基。然若果真张开王号,名头又太大,自己目下军力实在不堪。关中民众能成军几多,也实在不好说。刘邦知道,智计之士有一通病,总以民心如何如何,而将征发成军与真正能战混作一团。实则大大不然,关中民众纵能征发数万,形成能战精兵也远非一两年事。然,鲰生之谋又确实利大无比,不能割舍,且要做便得快做,慢则失机失势。刘邦转悠半夜,终于决断,先实施一半:只驻军函谷关抵御项羽,而暂不称王。如此可进可退:果真扛得住项羽军,再称王不迟;扛不住项羽军,总还有得说辞退路。心思一定,刘邦大为振奋,深感自己第一次单独做出了一则重大决断,很是有些自得。天亮之前,刘邦断然下达了将令:樊哙、周勃两部东进,防守函谷关,不许任何军马入关。
刘邦没有料到,这个匆忙的决策很快使自己陷入了生死劫难。
倏忽之间,秋去冬来。
十一月中,项羽军与诸侯各部军马四十万隆隆南下,号为百万大军,经河内大道直压关中。王离的九原军覆灭后,项羽与诸侯联军连续追杀章邯的刑徒军。此时,大咸阳正在连番政变之中,赵高杀二世,子婴杀赵高,朝臣吏员几次大换班,政事陷于完全瘫痪。章邯军所有后援悉数断绝,若再与项楚军转战,势必全军覆没。老将章邯虑及刑徒军将士大多无家可归,为国苦战竟无了局,义愤难忍却又万般无奈,最后只有降楚了。而此时的项羽军诸侯军也正在粮草告乏之时,不欲久战,遂在洹水之南的殷墟,达成出降受降盟约。是年仲秋,章邯三将率二十余万刑徒军降楚了。
项羽接纳了老范增方略,给章邯一个雍王名号,给司马欣一个上将军名号,令两人率降军为前部军马西进。章邯向为九卿重臣,一路说动沿途城邑之残存官署全都归附了项楚军,敖仓等几座仓廪残兵也悉数放弃了抵御。项羽军对沿途仓廪大为搜刮,粮草兵器顿时壮盛了许多。大军进至新安,眼见函谷关遥遥在望,项羽却突然与黥布等密谋,实施了一场极其血腥的暴行——突然坑杀了二十余万降楚刑徒军!
坑杀的事由很是荒诞不经:刑徒军士卒不堪楚军将士“奴掳使之”,遂生怨声。有人密报了项羽,项羽立即作出了一番奇异的推定:“秦吏卒尚众,其心不服,至关中不听,事必危,不如击杀之!”史书记载的最后事实是:“于是,楚军夜击,坑秦卒二十余万人新安城南。”对于多次屠城坑杀的项羽,此等大举暴行驾轻就熟,很快便告结束。
《史记·项羽本纪》为坑杀找了一个同样荒谬的背景理由:项羽的诸侯军中多有当年服过徭役的军吏士卒,当年秦军吏卒对此等人“遇之多无状”。是故,才有秦军降楚后,诸侯吏卒乘战胜之威,将秦军士卒当做奴隶虐待的事发生。列位看官留意,章邯之“秦军”原本并非传统的政府军,而是应急成军的刑徒与官府奴隶子弟。刑徒原本便是苦役,而官奴子弟同样卑贱,如此两种人如何有权力对当年的山东徭役施以“无状”虐待?再者,刑徒军中纵有少量的官军将士加入,亦决然不会人人都虐待过当年的徭役者,将二者等同置换,从而作为对降卒施虐的依据,显然的荒诞。此等理由,只说明了此时尚存的一个历史事实:除了项羽本人不可理喻的暴虐,诸侯复辟势力对秦帝国的仇恨是一种普遍存在,项羽的疯狂只是群体暴虐的发动点而已。
新安坑杀迅速传遍天下,刘邦的函谷关守军大为震恐。
项羽大军抵达函谷关前,见关城大张“刘”字大纛旗,关门则紧闭不开。前军大将黥布命军士呼叫开城。可城头却现出了刘邦军大将樊哙的身影,樊哙大喊着,沛公信守楚怀王之约,先入关中者王,项楚军当自回江东才是。项羽闻报大怒,立即下令黥布军与当阳君两部攻城。项楚军此时大非昔比,已经接手了章邯秦军的全部重型连弩与大型器械,且仍由章邯军残存的弓弩营将士操作,攻城大见威力。而函谷关的刘邦军,虽也有大型防守器械,然樊周两将却已经早早遣散了守关秦军,刘邦军士卒根本无法操持那些需要长期演练的防守器械。樊哙周勃更不知秦军防守函谷关的独有战法,只以最传统的滚木大无礓石与臂张弓射箭应对,根本无法抵挡在城外弓弩营箭雨遮蔽下的潮水般的攻城楚军。不消半个时辰,函谷关便被攻破。樊哙周勃恐惧于项羽杀戮成性,早领着余部军马向西逃窜了。此战经过在史料中只有“击关,遂入”四个相关字,足见其如何快捷了。
楚军破关,项羽只觉又气又笑,也不下令追杀,只挥军隆隆入关。整肃数日,项羽大军再度西进,终于抵达关中腹地,在骊山之北的戏水西岸驻扎了下来。项羽的中军幕府,驻扎在一片叫做鸿门的高地上。此时,已经是十二月的隆冬时节了。
当夜,老范增领来了一个乔装成商旅的人物来见项羽。此人乃刘邦的左司马曹无伤。曹无伤神秘地对项羽禀报说:“沛公欲王关中,要拜子婴为丞相!秦之珍宝,已经被沛公尽数掳掠了!”老范增阴沉着脸色说:“刘邦自来贪财好色,然入关中,财货不取,女色不掠,其志不在小也!老夫曾教望气者相之,言此人上有龙虎五彩之气,此天子气也。一少将军当急击勿失也!”项羽大怒,立即下了一道秘密军令:整修一日,第三日攻杀刘邦军。
不料,项羽的这道密令,刘邦却意外地事先知道了。
项羽的一个叔父(季父)项伯,与刘邦军的张良素来交好。得闻项羽密令攻灭刘邦军,项伯匆匆找到霸上,劝说张良赶紧离开刘邦,或随他投奔项羽,或另谋出路。张良说,如此不告亡去,不义也,容我向沛公一别。项伯不善机谋,随张良来到中军幕府,等在了辕门外树影下,张良自己进去告别。张良匆匆来见刘邦,将项羽攻杀密令一说,刘邦顿时大为惊恐。张良此时才问,驻军函谷关抵御项羽,何人谋划?刘邦坦诚地说了鲰生献策自己决断事,没有丝毫隐瞒,只问张良该当如何。张良说,目下事急,只有先疏通项伯,再谋疏通项羽。刘邦忙问,先生如何与项伯熟识?张良说,项伯当年杀人在逃,他曾急难护持,于项伯有救命之恩。刘邦与人交接很见功夫,立即问张良项伯谁年长。张良说,项伯年长。刘邦立即说,先生为我请入,我当以兄长之礼待之。
张良出来一说,项伯虽有难色,终不忍负张良之恩,只有跟张良走进了幕府。刘邦恭敬地以事兄之礼相待,设置了匆忙而不失隆重的军宴,以尊奉长者的一种叫做“卮”的酒器连连向项伯敬酒,热诚盘桓,询问项伯的寿数子女。得闻项伯有女未嫁,刘邦立即为自己的长子求婚。项伯感刘邦豪爽坦诚又尊奉自己为长者,又见张良殷殷点头,便欣然允诺了。于是,两人倏忽之间结成了婚约之盟。之后,刘邦说起了年来进兵诸事,末了无比诚挚地抹着泪水说:“刘季入关中,秋毫不敢有所犯,只登录吏民、封存府库,以待上将军前来处置。所以派军守函谷关,无非防止乱军流盗而已。果真抵御,刘季能不亲临军阵,而仅以两个粗货率军么?刘季日夜北望上将军到来,岂敢反乎!敢请项兄为我说几句公道话,刘季不敢背德也!”项伯大为心感,当场欣然允诺,并对刘邦叮嘱了一句:“天亮之后,足下记着立即来谢项王。”
项伯连夜回到鸿门幕府,对项羽备细禀报了见刘邦事。末了,项伯说了一番意味深长的话:“若非沛公先破关中,我军岂敢长驱直入乎?今人有大功,而我灭之,不义也。若能因善而遇,大道也。”项羽见叔父说得诚恳,又听说刘邦万分惶恐,心下大感欣慰,当即点头允诺,取缔了攻杀刘邦军的密令。
次日清晨,尚未到惯常聚将的卯时,刘邦便带着百余名随从来到项羽幕府外,恭谨地等候召见了。若论楚军各方势力资格,刘邦原本与项梁同时举事,又被楚怀王尊为“宽大长者”,又先入关中,此时本是最老资格的一方楚军势力,高着项羽一辈。今日如此谦卑地早早赶来等项羽召见,虽说迫不得已,也是刘邦刻意为之。
果然,年青的项羽得到禀报后大感尊严,立即下令召见刘邦。刘邦恭敬地进入幕府参拜,又重申了自己的诸般忠心与苦衷,末了慷慨唏嘘地说:“老臣与将军戮力同心灭秦,将军战河北,刘季战河南。刘季不期先入关破秦,才能与将军再度相见于此也!今必有小人之言,有意让将军与老臣生出嫌隙。”项羽不善言辞,交接人物也是喜怒立见颜色,见刘邦称臣唏嘘,一时竟有些愧意,脱口而出道:“此等话,都是沛公那个左司马曹无伤说的。不然,项籍何至于问罪沛公?”刘邦心下惊愕,脸上却一如既往地虔诚抹泪诉说。项羽对赫赫沛公竟然称臣大是欣慰,说得片时,吩咐大摆酒宴抚慰刘邦。
于是,有了那则流传千古的鸿门宴的故事。
太熟的老故事无须多说了。总归是刘邦得种种因素暗助,从盛大而暗藏杀机的酒宴上不告而逃,终于安然脱身了。鸿门宴之后,几个相关人物的命运,皆由此而发生重大变化。其一,向项羽告密的左司马曹无伤,被刘邦回到霸上军营后立即秘密诛杀了。其二,刘邦开始小心翼翼地与项羽周旋,不再对项羽的任何决断提出异议了。这般韬光养晦,直到后来韩信的“明修栈道,暗度陈仓”而北进方告了结。其三,后来的楚汉相争中,项伯几乎成了刘邦的不自觉内应,与刘邦始终保持着秘密联络。其四,老范增对项羽绝望了。这位项楚军最重要的也是唯一具有相对长远目光的奇谋之士,用长剑击碎了刘邦送来的玉斗,唉的一声,顿足长叹:“竖子不足与谋也!来日夺项王天下者,必刘邦也!我等人众,实则今日已为之虏矣!”后来,这位奇谋之士终于在另一个奇谋之士陈平的反间计迷雾中倒下,在项羽的疑忌中愤然告退,郁闷悲愤而发背疽,在归乡途中惨死了。其五,项羽始被刘邦迷惑,自此屡屡落入与刘邦周旋的种种困境,最终迅速溃败身死。
鸿门宴之后,项羽自感已得天下,遂决意恢复诸侯制。
基于名义之需,项羽上书楚怀王,请命“分地而王”。不料,执拗的楚怀王竟只回复了两个字:“如约。”其意明显之极:按照当初之约,先入关中者王,此时当由刘邦为王封地,而不当由项羽称王分封。项羽恼羞成怒,撕碎了回书骂道:“怀王算鸟!我家项梁所立罢了。无战无伐,何以得以主约!定天下者,是项羽!是诸将!不是楚怀王!”此时,诸侯们已经人人明白项羽要做天下之王,要以天子名义分封诸侯,乐得人人逢迎,更乐得早日占据一方。于是,项羽以诸侯共倡为名,给楚怀王奉上了一个虚空名号——义帝,而自己则做了实际上的天子。不久,楚怀王便被项羽派人暗杀了。这位颇具见识的牧羊少年,终于消失在秦末的大毁灭风暴中了。
隆冬时节,复辟诸侯制的分封大典在楚军营地举行了。
项羽亲自宣示了废除帝国郡县制的王书,向天下彰明了分封诸侯的王道长策。接着,诸侯们上书称颂项羽武功,拥立项羽为西楚霸王,行天子号令。霸王者,王号也;西楚者,王畿所在地也,或曰国号也。其时,旧楚地域分为四楚:淮北之陈郡地带为北楚,江陵地带为南楚,江东吴越为东楚,彭城地带为西楚。项羽以彭城为都,故号西楚霸王。
列位看官留意,项羽名号,实为中国历史上最为荒诞不经的一个王号。以字之本意论,霸是“魄”的本字,原指每月初始的新月,故从“月”。《周书》有“哉生霸”之说。《说文》云:“霸,月始生,霸(魄)然也。”进入春秋战国,“霸”遂演化为强力大争、强力治世学说的轴心语词,这便是霸道、霸王之说,与王道说对立;通常,法家被指认为霸道说,然并非法家认可。若以实际论之,霸则指霸主,譬如赫赫大名的春秋五霸;越王勾践横行江淮时,诸侯曾纷纷庆贺,也曾称颂其为霸王。也就是说,霸王之名,其时泛指拥有一种超乎寻常的军力威势的王者,与“霸道”治世学说并无必然联系。若以复辟诸侯制的政治主张而言,项羽恰恰与霸道反其道而行之,正好该是王道复古论者。故此,项羽自号霸王,其意绝非宣示治世理念,而仅仅是炫示自己的赫赫威势。
更有甚者,项羽之前的所有霸主、霸王、五霸等等名号,皆为天下指认,而无一人自封。公然以“霸王”自封为正式王号者,五千年唯项羽一人也。其刚愎横暴,其愚昧昭彰,其蠢蛮酷烈,由此足见矣!关中民众此后评说项羽,有一个极为传神的说法:“人言楚人沐猴而冠,果然!”《史记·索隐》云,沐猴而冠说的是楚人性暴躁。其实大不然也。猴子沐浴而冠带者,妖精也,魔怪也,绝非性情暴躁之意也。这一诅咒式评判,以“楚人”为名,实则明确指向项羽。因为,刘邦也是楚人,而关中民众却争相拥戴其为秦王。是故,此骂在实质上并不涉及对楚人的整体评判。唯其此骂入骨三分,项羽大为恼怒,立即下令搜捕那个说者,活活在大鼎里用滚水煮死了此人。《集解》引两说,一云此人为蔡生,一云此人为韩生,总归关中士子也。
项羽即霸王位,分封的十八位诸侯王分别是:
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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