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泽宪:一周7天,每天12个小时以上。
子墨:这跟《劳动法》是冲突的啊。
谢泽宪:《劳动法》管不住。
子墨:难道工人没办法保护自己的权利吗?
谢泽宪:你不干,只能走。实际上只要进了厂,要走都难,老板不让你辞工,厂方押着你的钱和身份证。比如你干了俩月,他不给你钱,走的话,俩月就白干了。所以工人也怕辛苦挣的钱到不了手。工厂老板完全从自己利益的角度出发,很不道德、很卑劣。现在整个珠三角劳动密集型企业的工人像走马灯一样,留不住人。20多年的发展,珠三角地区不但没有摆脱劳动密集型产业的发展道路,而且在一定程度上复制了资本主义原始积累时期的残酷和血腥。加上一些政府官员与投资者的利益关系,使当地打工者的生存状况持续恶化,使越来越多的民工选择抛弃珠三角。2004年开始,广东的“民工荒”现象有增无减,影响到当地经济的可持续发展。有学者认为,出现这种现象的原因在于:文化缺位。无论是企业老板对于企业文化,还是当地官员对于人权维护,抑或是劳工的自我维护,都显得粗陋和短视。人们只认钱,不认别的。文化的缺位,使珠三角的经济发展成了无源之水、无本之木。子墨:工伤这么频繁,深层次的原因是什么?
谢泽宪:珠三角地区很多小企业的老板都是洗脚上田的农民,没有办工厂、办企业的经历,管理素质低下。工人自身也有问题,从农村青年到城市产业工人的转型,其实是很痛苦的过程。没有任何人帮他,靠他自己,靠他用生命、血肉、痛苦完成这样一种不合理的、悲惨的转型,代价非常大。
子墨:现在有一种观点认为在经济高速发展和社会转型的过程中,有一些人不可避免地要付出代价。
谢泽宪:为什么要是农民工?为什么不是全国每个人都付出?为什么你不付出,他应该付出?为什么大家都熟视无睹,觉得这种付出是应该的?为什么替工人打官司的律师那么少?全国只有不到10%的律师帮工人打官司,90%的律师都去帮富人打官司了,因为工人根本付不起钱。当然这里的“工人”还要打引号,我叫他们“泥领工人”,他们甚至连“蓝领工人”都不是,农不农、工不工、人不人、鬼不鬼地活着。我觉得把他们当工具不符合和谐社会的构想。
子墨:工人受伤之后能得到医疗救治吗?
谢泽宪:按我的判断,绝大部分人得到了基本的医疗救治。
子墨:什么是基本医疗救治?
谢泽宪:就是及时把你送到医院,然后治疗,然后出院。
子墨:医疗费谁付?
谢泽宪:如果企业给工人买了工伤保险,医疗费用是保险公司付70%,老板付30%。如果没买保险,所有费用都由企业自己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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断落的手指:珠三角工作报告(3)
子墨:如果老板不付钱,医院会给他们救治吗?
谢泽宪:肯定不会。
子墨:遇到这种情况怎么办?
谢泽宪:只能出院。发生工伤事故最多的是个体工商户和私营企业,比率高达,台资、港资等“三来一补”企业工伤率位居第二,占37%。而在这些工伤高发的企业里,超过六成的工人没有签订劳动合同,八成以上的企业根本不为工人缴纳工伤保险费。工伤者所在企业建立了工会的只占11%。绝大部分工伤者没有按规定获得医疗期间的工资,正常发了工资的企业只占,减发工资的占,没有发工资和不知道有没有工资的分别为和。子墨:工人上班之前会签一份对工伤有所保障的合同吗?
谢泽宪:60%以上的人没有合同。就算签了合同,也不会牵扯到工伤问题,老板会回避这些问题。
子墨:为什么那么多人不签合同就开始工作了?
谢泽宪:主要是因为劳动力过剩。一个工人当着我面说,他所在的那个厂天天招工。为什么?因为老板不怕招不到工人。他说三只脚的蛤蟆不好找,两条脚的工人到处都是。工人的生存状况与劳动力过剩有关系。这种情况下,如果没有社会福利保证,如果社会力量不介入的话,他们为了生存会迫不得已,即便是火坑也要往里跳,根本不能保证自己的尊严。中国已经成为世界上工伤事故最严重的国家。虽然《职业病防治法》、《工伤保险条例》、《工伤认定办法》等一系列法律、法规相继出台,各级司法、执法部门加大了劳动监察力度,社会福利、慈善救济、法律援助等制度体系日益完善,但所有这些因素加起来,还远远没有构成一张强大的、真正能够保障工人利益的保护网。伤残工人的命运不仅悲惨,而且无助。
“伤者能否得到外界帮助和支持”的调查显示,朋友、老乡、同事、家人对工伤者的关心程度非常高。而维护社会公正的政府、维护工人权益的工会、维护女工权益的妇联等机构,理论上应该是工伤者最强大的后盾,事实上,来自它们的关心还显得不足。没有人、没有机构告诉他们应该享有什么样的权益,将近80%的工伤者根本不了解伤后如何获得相应的赔偿。很多企业对因工致伤致残者弃之如敝履。就算少数人试图通过法律途径解决纠纷,他们又面临着工伤鉴定举证困难、法律援助申请条件繁琐、司法程序漫长等诸多具体问题,维权之路举步维艰。子墨:有工伤者公开要求赔偿的吗?
谢泽宪:有,但据我了解,公开提出赔偿的比率不高,而且通过法律途径要求赔偿这条路很少有人走得通。受伤的工人没钱,没自信,没精力,没时间——打官司是要时间的,而且缺乏法律信息,不知道去哪里讨公道,不知道谁能管这个事。他们本身就处在危机中,还得靠自己处理好危机,他们有这个能力吗?真正拿起法律武器是需要很高成本的,他要衡量自己是否有这个能力,是否能支付得起。有的官司虽然非常艰难地打赢了,但是老板不给钱,执法更难。
子墨:工伤这么频繁,会带来什么样的后果?
谢泽宪:这涉及整个国家和企业的经济可持续发展问题。因为工伤的根本原因是不可持续的经济发展模式造成的。尽管中国的劳动力过剩,但劳动力也是中国最宝贵的资源。它的宝贵性超过水资源、油资源和其他不可再生资源。人是追求价值、追求意义的群居动物,人不可能脱离群体而独自存活。目前这个群体面临的却是这种状况,这会影响到整个人群的生存。很简单的道理,所有财富都是人创造的。如果我们不爱惜人、不珍惜人,我们还能珍惜什么?珠三角的加工制造业园区一片繁荣。珠三角大大小小的医院的手外科同样是一幅忙碌景象。在互联网上搜索断指医院,可以得到近千条介绍,绝大多数都位于珠三角。其实内地医院也有手外科,但大多设在骨科中,单独设科的极为少见。而在珠三角,甚至连小城镇的医院都设有专门的手外科门诊。虽然从医疗技术上说,算不上全国最好的,但从临床技术来看,这里却是全国领先。手外伤的诊治量太大,当然临床经验丰富。
在一家比较擅长治疗手外伤的医院里,病房、走廊、楼梯口……甚至连护士站里都躺满了病人。据说医院平均每天收治10例左右的工伤者,而因为床位有限和医疗费的问题,每一个手指移植或截肢的工伤者平均的住院治疗周期仅为两周。20多岁的小武来自贵州,一周前他的左臂在医院接受了截肢手术。子墨:你受的是什么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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断落的手指:珠三角工作报告(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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