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开阔海变成有如陆地,若这是幻象魔术,可真神奇得难以置信。费蕖努力集中智力和勇气,开始施展揭露术,他在每个缓慢音节的字间,注意这片汪洋离奇干涸浅薄的幻象是否改变或动摇。但什么也没变!虽然揭露术只对视觉揭露真相,不影响运作中的魔法;但或许是这个咒语在此地无效。也或许根本没有幻象,而是他们已经到了世界的尽头!格得没有注意这些,他越划越慢,并回头瞻顾,在他看得见的海峡、礁石、沙洲之间,小心选择路线。在龙骨的拖曳下,船身也随之震动。龙骨下是辽阔深邃的大海,他们却触礁了。格得拉起桨座中的桨,由于四周没有其他声音,那卡嗒声听起来恐怖异常。所有的海声、风声、木头声、帆声,都已远离,消失在广阔深奥,可能永世不曾打破过的寂静中。船只静止不动;没有一丝微风;海洋已转为沙粒,幽暗沙静;万物在黑暗的天空下,在干枯虚幻的地面上,均固定不动。极目所见,地面向四方不断延伸,最后都聚珑在船只周围的黑暗之中。
格得站起来,拿着巫杖,轻轻跨越船边。费蕖以为他会看见格得跌倒,沉入那片必定僭藏在枯干朦胧的罩纱后的大海,虽然罩纱把海水、天空、光线都隐藏起来了,但他肯定那后面是大海。但大海己不复存,格得是步行离船的,深暗的沙子在他走过的地方留下足印,而且在他的脚下小声作响。
格得的巫杖开始发光,那不是假光,而是清晰的白色光照,很快就变得明亮异常,使格得握着耀眼木杖的手指也随之泛红。
他大步向前,远离船只,但没有方向。这里没有方位,没有东西南北,只有向前和远离。
在后面观看的费蕖眼中,格得承载的光亮宛如一大颗缓媛穿越黑暗的星星,周围的黑暗逐渐浓黑密集。格得所见亦如是。他藉着光芒,始终望向前方。一会儿,他见到光亮的模糊边缘有个黑影,正越过沙地向他靠近。
起初它没有形状,但在靠近的途中,渐渐有了人的外形。那似乎是个老人,苍白而严厉,朝格得走来。可是,虽然格得看这人形依稀像他的铜匠父亲,但他也看得出来,这人形是个年轻人,而非老人。那是贾似珀,傲慢、俊美、年轻的脸庞,灰斗篷上有银色扣环,步伐大而僵硬。他那怨恨的表情穿透黑暗广布的空气,直盯着格得。格得没有中止前进的脚步,只是放缓步调。格得一边向前,一边把巫杖举高些。巫杖更为明亮了,在手杖的光照下,贾似珀的相貌由那个趋近的形体掉落,变成了沛维瑞。但沛维瑞的脸孔肿胀而苍白,像是溺水的人,还怪异地伸出一只手来,像在招手。虽然两人间仅有数码之遥,但格得仍然没有停步,继续向前。这时,面对他的东西整个改变,有如张开巨大的薄翼,向两边伸展、翻动、胀大、缩小。霎时,格得由此看出史基渥的白脸孔,接着是一双混浊瞪视的眼睛,然后突然又变成一张他不认识的恐怖脸孔,不知是人还是怪兽,长着翻翘的嘴唇和眼睛,眼睛像果核返回幽黑的空洞中。
格得见状,便将巫枚举高。巫杖的光芒,亮得教人吃不消,照耀出白花花、亮澄澄的光,足以逼近及挖松最古老的黑暗。在这片光照中,所有人形一概脱离那向格得走来的东西。那东西于是紧缩变黑,改用四只有爪的短脚爬越沙地。但它继续朝格得靠近,并举起一个不成形的大鼻子,没有唇、耳、眼。等到鼻唇眼耳都聚拢时,在巫杖白亮的法术光照中,它变成一团漆黑,奋力使自己直立。寂静中,人与黑影迎面相遇。双方都停步了。
格得打破万古寂静,大声而清晰地喊出黑影的名字;同时,没有唇舌的黑影,也说出相同的名字:“格得。”两个声音合为一声。
格得伸出双手,放下巫杖,抱住他的影子,抱住那个向他伸展而来的黑色自我。光明与黑暗相遇、交会、合一。
远远的沙地上,费蕖透过昏暗的微光畏惧地观看,在他看来,格得好像被打败了,因为他看到清晰的光亮减弱渐暗。这时,他心中充满愤怒和失望,立刻跳到沙地上准备协助朋友,或与他同死。他在干燥陆地的空荡微光中,跑向那个微小渐弱的微光。可是他一跑,沙地顿时在他脚下治陷,他有如在流沙中挣扎,在沈重的水流水奋进,直到一声轰然巨响,灿烂的日光,冬天的酷寒,海水的苦咸又重现之后,世界恢复了,他也在湍急、真实、流动的海水中翻滚。
不远处,船在灰茫的海浪上摇晃,里面空无一物。费蕖看水面上没有其他东西,汹涌的浪头拍打水花渗入他眼中,遮住了视线。他不是游泳好手,只能尽全力挣扎回到船边,爬进船里。咳嗽之馀,他还设法拭去从头发流下来的海水。他绝望地四顾,不晓得看哪个方向才好。最后,他看到海浪中有个黑黑的东西,远远地就在刚才的沙中……现在是汹涌的海水。他跳到桨座,用力划向他的朋友,然后抓住格得的两只手臂,把他拉上船。
格得一脸茫然,两眼呆滞,彷佛什么也没看见,但身上看不出有任何伤口。他那支黑色的紫杉巫杖已全无光亮,但他仍紧握在右手,不肯松开它。他筋疲力竭,身体湿透颤抖,一句话也没说,只管走去顶着桅杆,缩起身子躺下,也不看费蕖。费蕖升起船帆,把船只转向,迎着东北风。就在航线的正前方,日落处的天空转暗,海湾射出湛蓝的光芒,新月在云层间闪亮,至此,格得上重新看见这世界的东西。那弯角似的象牙色新月,反射着太阳光,照亮幽黑的海洋。
格得抬起脸,凝视西天那个遥远明亮的新月。
他凝视了很久,然后起身站直,如战士握持长剑般,以双手合握巫杖。他看看天空、海洋、头上方那饱满的褐色船帆,与他朋友的脸。
“艾司特洛,”他说:“瞧,完成了,过去了。”他笑起来。“伤口愈合了,”他说:“我现在完整了,我自由了。”说完,他弓身把脸埋在臂弯里,像小男孩般哭泣起来。
在那一刻以前,费蕖一直提心吊胆看着格得,因为他不清楚在那黑影的沙地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他也不知道与他一同在船上的是不是格得,所以一连好几小时,他一直把手放在锚上,随时准备凿穿船板,在途中把船沈入海里,不要把邪恶的东西带回地海任一港口,因为他担心邪恶的东西可能己借用格得的外貌和形体。这时,他看看他朋友,听见他说话,疑虑一扫而主。而且他渐渐明白真相,明白格得既没有输,也没有赢,只是以自己的名字叫出黑影的名字,藉此使自己完整,成为一个人:一个了解整体真正自我的人,除了自己以外,他不可能无任何力量利用或占有,因此他只为生活而生活,绝不效力于毁坏、痛苦、仇恨或黑暗。那首最古老的诗歌《伊亚创世歌》中,说:“惟静默,生言语,惟黑暗,成光明,惟死亡,得再生:鹰扬虚空,铁兮明兮。”费蕖一边维持船只向西航行,一边把这首歌唱得响彻云霄,冬夜的寒风由开阔海吹打两人的背后,但歌声在他们前方奔驰。
他们去时航行八天,回程八天,才头一次看见陆地。这段期间,他们好几次得运用法术把海水变甜,装满水袋;他们也钓鱼,但尽管高念渔夫咒语,渔获还是很少,因为开阔海的鱼不知道自己的真名,所以也听不懂法术。等到没剩多少东西可吃,只有几小片烟熏肉时,格得想起他从炉里偷饼时,雅柔说过,等他在海上挨饿时,会为曾经偷饼吃而懊悔。可是,肚子虽然饿,这记忆却使他开心。因为她也说过,格得会与她哥哥再回家来。
法术风只载送他们东向三天,但他们却花了十六天西行返冢。不曾有人像艾司特洛与格得这两位年轻巫师一样,在冬季休月日驾驶开放式渔船,远航至开阔海再返回。他们回程没有遭遇暴风而,而是稳稳当当利用罗盘和托贝仁星,驾船取直于较去程稍微往北的航线。因此,他们不是由埃斯托威回来,而是经过在看不见远托利岛和斯乃哥岛的情形下,经过这两座岛屿,这两座岛是狗皮墟岛最南角的外海中,最早升起的陆地。在海浪上方,他们看见岩石悬崖突起如堡垒,海鸟在浪花上遨翔,小村的铁烟蓝蓝地在风中飘散。
从那儿返回易飞墟岛,航程就不远了。他们在落雪前的幽静傍晚驶入意斯美海港,把“瞻远”这条载他们去死亡国度海岸又返回的小船系好,穿过窄街回到巫师的家。他们踏入屋檐下的火光和温暖时,心情非常轻盈,雅柔开心呼叫着跑出来迎接他们。
尾声
即使易飞墟岛的艾司特洛信守承诺,把格得首椿卓越的事迹编成歌谣,那段歌谣也散失了。东陲地区流搏一个故事,说有条船在无涯无底的海洋,距所有海岸数天航程的地点搁浅了。易飞墟岛的人说,驾驶那条船的人是艾司特洛;托壳岛的人说,是两个混民被暴风雨吹到遥远的开阔海上;在猴圃岛,故事别说驾船的是猴圃岛的渔夫,他没办法把船驶离搁浅的隐形砂,所以那条船至今仍在搁浅处漂游。也就是说,这么多年来,黑影之歌向来都只有传说的片断,宛如浮木般,在各岛屿间漂流。《格得行谊》中,完全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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