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可远斩钉截铁地回道。张居正道:“不妨一讲。”
于可远道:“海若有言,意见不合,不过仁者见仁,知者见知,所谓‘学焉而得其性之所近’。学生以为,天下正理不容有二。若明此理,天地不能异此。海若之错一。”
“陆公指朱子错有三,海若首讲并不提及。其一,陆公指责朱子推及‘有生于无’的观点,离开了儒家思想传统。其二,认为理为‘实理’,‘存心’即是明理,‘一意实学,不事空言,然后可以谓之讲明’,指出朱子从事‘口耳之学’,是‘自为支离之说以自萦缠’。海若既为陆公为言,何不言明此理,即注重体验,注重实行,而不依文字而立?海若言实用与理论,却忽略陆公对朱子‘理’的阐明。其三,陆公以为,朱子以理为外,脱离‘实事’、‘实德’、‘实行’,因此重言辞,‘尚智巧’,流弊在于‘文貌日胜,事实湮于意见,典训芜于辨说,揣量模写之工,依仿假借之似’,既如此,海若言理论之错,却不言言辞与巧智之错,辩解尚浅。海若之错二。”
“朱子以读书为总枢纽,陆公以义利之辨为总枢纽,朱陆言‘理’,同以伦理为核心,然思想逻辑全然不同。朱子以理为本,意寻万物之后决定万物的终极本质,即‘无极’。陆公把‘义利之辨’的价值转化放在首位,把读书放在次要位置,二者之所以有异,皆因考虑的角度不同。陆公从他从处时代的官场腐败,到科举弊病,认为当务之急是救治人心,转变人的立场。陆公以为,多懂得道理并不能改变人的思想,因为知识的背后,有决定人知识方向的东西,这就是‘志’,即人的根本。海若为陆公言,该言这些,而非道理和实用之辩,此为海若之错三。”
连指出汤显祖的三个错处。在场所有学子都懵住了。他们本以为汤显祖的首论已经足够精彩,但听到于可远的首论,他们显然受益更多。因此,汤显祖是以点搏点,只讲出朱熹和陆九渊分歧中的一个小点,且仅停在这个小点上,并未往上发散,虽然如此做不至于落下玷污圣贤的名声,也足够让寻常的学子满意,但在先生们和张居正看来,就显得极一般了。他并非不懂于可远说的这些,只是不敢说。如今,于可远借助驳斥他的错处和不足,不仅将朱熹和陆九渊之间的分歧点全部讲明,甚至还进一步阐述了二人分歧的背景和原因,且字里行间,虽没有驳斥朱子之言,却风过无痕地肯定了陆公之言,也算是阐明了自己的立场。几位先生都沉默了。但张居正显然来了兴致,从座位上坐直,问道:“你说陆公之言,有特殊的时代背景,是为特殊的时局而做。那你以为,陆公这番言论,对如今的国朝,是否适用呢?”
这问题可不好回答。陆公针砭时政,若于可远认为对国朝仍然适用,就等于在针砭国朝的官场腐败和科举弊端,虽然这是毋庸置疑的,但公然宣讲出来,未免有些不知死活。于可远沉吟了好一会,他在权衡得失。不顺着张居正的话回,显然可以规避错处,但这样做,与汤显祖有何不同?顺着张居正,就得考虑,以他如今的背景,能否扛得住将来某些敌人的攻讦。能做他后台的,无疑是胡宗宪和王正宪。有可能攻讦自己的,也大抵是山东官场的那群人。虽然也能得到张居正的赏识,但距离他真正起势的嘉靖四十三年,还有三年时间,恐怕不能帮上自己太多。高邦媛也很紧张,却仍是小声道:“如果实在纠结,难以权衡利弊,就顺着自己本心来。”
于可远神情一晃,望向高邦媛,心绪渐渐朗清了,点点头,望向张居正道:“学生以为,仍然适用。”
哗——台下直接吵开了。于可行怒喝一声,“不知死活!这样的人,就算认祖归宗,也只会给家族带来祸事!”
林清修脸色惨白,“可远啊,你怎么敢讲的!这不是在招祸吗!”
李衮也瞪大了双眼,“我早知道你要来些石破天惊的言论,万万想不到,你竟然要针砭时局?!”
所有人都在望向于可远,有人幸灾乐祸,有人惊恐难安,也有人满怀期待。张居正微眯着眼睛,沉吟了一会,转向朱彦和徐元,淡淡开口道:“两位学生的首讲都很出色,先生,台下的学子已经久等了,也让他们发表一番自己的见解吧?”
于可远眼神一动。张居正没有让自己继续说下去,这明显是在保护自己!朱彦和徐元自然乐得如此,若于可远真的当众讲出什么大逆不道的言论,自己作为会讲的老师,是一定得不到好处的。徐元当下便道:“好,台下的学生,谁想论讲,便上高台吧。”
然后转向自己身后的学生,“你们也准备准备,若是无人,就由你们登场论讲。”
珠玉在前,瓦砾在后。于可远将所有能论的都论了,他们就算再论,也只是锦上添花,难以惊人颜色。半晌都没人上台。徐元身后的学生们,也一个个低着头,没有谁想上前出丑。许是猜出众人的心思,又许是急着离场干些什么,张居正又道,“刚刚两位学生讲的很深,学子们也要思悟一会,不妨先停一停,我们过午再论?”
徐元沉默了一会,道:“也好。”
会讲就这样中场休息了。学子们鱼贯着离开后院,于可远和高邦媛仍然站在那里,因为徐元还没离开,他们不能擅自走动。待台下学子散掉大半,徐元脸色有些发青,转身就对于可远训斥道:“你在胡诌些什么!知不知道,刚才若非太岳阻止了你,你要闯下多大的祸事!”
于可远低着头,没有辩驳。朱彦冷哼了一声。自己的得意门生被驳斥得一无是处,他这个老师自然也面上无光,“徐兄,教学生规矩,也是很重要的。”
“下午的会讲,你就不要参与了,去教室面壁思过,不准吃喝!”
徐元撂下这句话,气势汹汹地走了。张居正笑着望向于可远,迈着方步,也慢悠悠离开了。“我是不是说错话了……”高邦媛声音委屈巴巴的。“没有。”
见到徐元离开,于可远顿时将那副失落谨慎的模样卸下,笑得极开心,“多亏你刚才提醒,不然我还不敢说这些呢。”
他望着张居正离开的背影,心里明镜一样,目的达成了。张居正不仅对自己另眼相待,甚至很看重自己的名声,主动阻止他在人前多讲。如果猜的不错,过午之后,张居正应该也不会参加会讲了。看似是面壁思过,对于二人而言,却是一次无人打搅的私谈机会。林清修和李衮走了过来,看到高邦媛在场,正想问些什么,高邦媛却不给机会,连招呼也不打,便快步走开了。“这谁能想到呢,读个书,都有美女相配,未婚妻啊!”
李衮酸溜溜道。“看来,和高家的婚事是谈妥了。”
林清修先是感慨了一番,然后又担忧道,“可远,你刚才的言论未免太极端,得罪了东流书院的先生,这对你没有益处的。”
于可远笑笑,“清修大哥,我知错了。”
没法解释,总不能和他说,我巴结的是那个张居正,他日后将成为权倾朝野的内阁首辅吧?“知错也好,下午的会讲不参加,省着被人惦记,对你也没有坏处。徐老师的安排还是很稳妥的。”
林清修道。“嗯。”
于可远有些漫不经心。这时,林清修像是想到了什么,忽然指着远处的于可行,小声道:“可远,那是你堂兄,你认得吗?”
于可远顺着林清修所指的方向,正看到于可行那如沐春风却极不舒服的眼神。于可行并未上前搭话,仿佛刻意保持着距离。“不认识。”
“他应该是冲着你来的。”
“既然是堂兄弟,怎么连招呼都不打一声呢?”
李衮突然插了一句话。于可远笑眯眯道,“许是被我刚刚的言论吓到了,不必管他。下午我还要面壁呢,先填饱肚子吧。”
“我请客!最近城里刚开了一家酒馆,去尝尝!”
李衮立刻兴奋起来,“清修大哥同去吧!”
林清修奇怪地望着李衮。他记得,刚送于可远回私塾的时候,这家伙可没现在这般好说话,还百般为难于可远,这么快就倒戈了?三人去酒馆大吃了一顿,这且不谈。……过午。于可远一个人在教室,面对着墙壁,不断翻看《大学》,复习着一些重要的段落。这时,虚掩的门被人推开了。于可远回头一望,果然是张居正,正笑着望向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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