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江冲风尘仆仆地从下游骑马赶来时,江心用于固定打捞船的支架已经搭建完毕,岸边扎起了烧着茶水供人休息的凉棚。
一位约莫知命之年的布衣老者就坐在岸边的凉棚里,似乎是祝县令的幕僚,前两回都是跟在祝县令身边,此刻能被祝县令派来在江边监工,足见其信任。
幕僚听见动静连忙起身,“小人贺文才,是县衙的师爷,见过江侯爷。”
江冲道:“贺师爷不必多礼。”
贺师爷喜气洋洋地笑道:“我家老爷昨半夜接到州里喜报,这一科的龙虎榜上,我们安州士子高中者二十八,单是本县就占了五名,我家老爷高兴的那是一宿没睡着觉,今儿一早就张罗着派人给各家报喜,又恐耽搁了侯爷要事,特派小人先来动工,还请侯爷恕我家老爷怠慢之罪。”
江冲见到处都是忙忙碌碌的身影,便知祝县令是把对他的承诺落到实处了的。
何况四年一度的抡才大典,往小了说,事关县官政绩考评,往大了说就是当地的文脉兴衰,可比他这打捞沉船的破事要紧的多,便是换做他自己处在祝县令那个位置上,要料理的头等大事也必然是将这喜讯通知乡里。
“瞧你老这话说的,祝公为此事颇费心力,我感激还来不及,哪有怪罪之理?”江冲话音一转,又道:“回头见了祝公,我还要向他道贺,此等喜事理当同乐才是。”
贺师爷格外上道,听了他这话里的意思,忙道:“是了,我家老爷今晚在淮扬楼设宴,宴请本县乡绅和五位进士老爷家中高堂,到时候会亲自来请侯爷赏光。”
江冲一笑,“行,我一定去讨杯水酒喝。”
叙过闲话,贺师爷带着江冲来到江边,对比着图纸,将县里制定的打捞计划一一告知与他,末了小心翼翼地征求:“侯爷,您看如何?”
听过这一席话,江冲方知前世干了多少糊涂事,他以为打捞就是将沉船残骸拖上岸就万事大吉,哪会想到这里面还有那么多道理,略带惭愧地笑道:“听你老这话多半是个行家,既然祝公认为可行,那你老放手去做便是,有什么要我配合的只管开口。”
贺师爷松了口气,唯恐这位年少位高的侯爷嫌他们工期长,非要按着自己的意思乱来。
江冲听了这番心声,哪敢说自己听到沉船可以完整地打捞上岸时险些失态。
从江边到江心沉船用绳索连接小舟,上面铺设木板,搭建了一条供打捞队往来的简易浮桥,江冲颇有自知之明,没敢上去,便在凉棚里坐了。
“侯爷,请……”贺师爷一手提起架在火堆上的铜壶,一手拿着个粗瓷碗,不尴不尬地站在那里。
江冲回头一看,伸手接过不知被多少人用过从茶碗,“你老歇着,我自己来。”
说着,也不嫌铜壶里煮的是十文钱能买一大包的劣等茶叶,给自己倒了一碗。
直到这时,贺师爷才猛然发现这位江侯爷身边一个服侍的人都没有,就这样自己孤身前来了。
江冲端着热气腾腾的粗瓷碗,碗底沉淀着一团陈年的茶垢。
即便如此,自幼锦衣玉食的小侯爷也没有表现出一丝的不满,三根手指捏着碗沿儿轻轻晃了晃,手法娴熟地将浮在表面的几片煮烂的劣等茶叶晃到一处,低头吹了吹。
待放下时,碗底只剩下澄着茶根的一小口。
贺师爷眼底浮现一点赞赏之色。
江冲同贺师爷各坐在一张小木桌的左右两头,说是木桌都抬举了,不过是在两块略显平整的石头上铺了张三尺有余的薄板。
他一身绫罗绸缎也不嫌脏,就同贺师爷一样坐在石头上,两条长腿无处安放,只好像和尚打坐似的盘着腿。
贺师爷视线扫过他那已经看不出原样的缎靴,“侯爷去过小河村了?”
江冲微讶:“如何得知?”
贺师爷一指他鞋底,“整个清江县,这种灯草灰的小石子,只有小河村的那条溪边有。”
江冲下意识地看了眼嵌在鞋底黄泥里的小石子,给老人家比了个大拇指,半真半假地说:“我曾听人说‘姜还是老的辣’,这话果然不假,今早路过村子在溪边时洗了把脸。”
而实际的情况则是,他昨日离开驿馆直奔这附近的村子,通过里正找到距离篝火最近的那片田地的农户张四,得知张四在沉船次日便带着老婆孩子去小河村老丈人家了。
于是江冲又一路追到张四的老丈人家,谁知那张四从后墙逃跑,最后江冲一行在小溪边将他捉住。
经过一番审讯,张四总算交待几天前的傍晚家里来了个讨水喝的过路人,路人给了他一两银子,说只要他明日子时前在江边一个插着木桩的地方点把火,就还能再挣一两银子。
祖祖辈辈都是庄户人家的张四哪见过比这还容易赚钱的法子,想都没想就答应了,次日去田里干农活的时候便从家带了柴火,搭好火堆时又担忧火势蔓延烧到自家的庄稼,便就地从江里挖了泥沙铺在周围防火。
好容易捱到夜里,张四偷偷摸摸来点燃火堆,回家梦想着路人说话算话,把剩下的一两银子给他结清。
结果天亮才准备下田干活就听见村里闲汉议论昨夜江里沉船了,还是两座顶漂亮的楼船,就沉在张家田边。
张四一下子冷汗就下来了,多多少少意识到昨夜的沉船和自己脱不开干系,为逃避万一县里追责,火急火燎地带着家小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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