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日后的黄昏,南风扶着南颂珩来到了孙靖梧的营帐前,门口把守的士兵刚想问他们来做什么,一听远处有人喊开饭啦,扭头就跑去了。大家都挨过饿,为了活命野草树根地鼠蛇虫都吃过,这几天可以吃到馒头热粥,跟过年似的。
饥饿没有锋芒,却能摧毁一切,包括意志,包括军纪。
南风掀起厚重的门帘,只看了一眼,里面的情形就让他们望而却步。孙靖梧敞怀半躺着,一个衣衫褪至腰间裸露着上半身的姑娘把头埋在他的双腿间,孙靖梧的大手按住姑娘的头一上一下……
南风放下门帘,扶着公子往后退了两步。主仆两人等了好一会儿,姑娘走了出来,低头小声说了句:“将军让你们进去。”然后就走了。
南颂珩进去前又回头望了一眼那姑娘,她应该是名营妓,看年纪也不过十五六岁而已,做那种事还觉得羞耻难当。望着那姑娘纤弱的背影,他又情不自禁想起了遇儿。当年,她也只有这么大,看他时大眼睛忽闪忽闪,笑起来特别纯真无邪。
孙靖梧放下酒瓶,醉眼惺忪的笑道:“让二位久等了,坐吧!郡马爷的气色看着比前几日好多了。”
南颂珩由南风搀扶着坐下,面色沉静,拱手道:“多谢孙将军相救。”
孙靖梧摆摆手,笑道:“客套的话就别说了,你是堂堂的郡马爷,又是朝廷钦差,我救你也是为了保自己。”他把目光转向南风,“听说南护卫在四处打听一个人,不知找到没有?”
南风垂眼看了看公子,正思量着如何回答,公子却替他说了:“尚未找到。”
孙靖梧的手在案几上扣了扣,浅笑着问:“郡马爷主动请缨,不辞辛劳来到北境,还因此差点丢了性命,不止为国效力为朝廷分忧这么纯粹吧?你要找的那个人……是个姑娘吧?”
南颂珩略一沉吟,抬眼直视着他,承认道:“的确是个姑娘,前兵部尚书安显的女儿安遇,曾……曾经相识一场,自朔方之乱后,便音信全无,生死未卜。”
孙靖梧惊讶的张着嘴,半天才合上。他本来是无心的一句调侃,没想到竟然问到了点子上。这南颂珩也忒胆大包天了吧?作为兴国公的女婿,打着押送粮草的名义,千里迢迢来寻旧情人,就不怕兴国公和郡主跟他急?
安显的谋逆案已经过去三年,沦为罪奴的女眷能能在北境安然活过三年的少之又少。更何况今年又遭了近十年不遇的雪灾……
“郡马爷有情有义,令孙某佩服。”孙靖梧拿起酒壶,“敬你!”言毕将剩余的酒一饮而尽,咂咂嘴,“说吧,找我所为何事?”
“孙将军知道,此番朝廷派兄弟来,一则是押送粮草物资,二则是督察军务。朔方失守,陛下虽龙颜震怒,但也体谅是安朔军缺衣少食之故。孙娘娘又在陛下跟前几番求情,这才没有下问责的诏书。如今,粮草已补给上,不进则退。进则收复朔方,将功赎罪。退则银州不保,孙将军定会被朝廷问责,还会连累到孙娘娘。”
孙靖梧搓了搓额头,南颂珩所言他如何不晓得?十年前,他还是一名禁军校尉,因儿女情长事把太子太傅的孙子打成了残废,若非长姐向陛下求情,他早已被革职法办。后来他被调离禁军,来到这苦寒的北境,成为一名戍边将领。十年了,他不曾回过都城。他喜欢的姑娘守着那残废过日子,还为其生儿育女,他在看不到她的地方醉生梦死。
南颂珩见他神色间略有迟疑,正要再行劝说,孙靖梧却拍了下腿说:“明日校场点兵!”
第二日,初春的暖阳普照大地,十万安朔军列阵校场。一身戎装的孙靖梧站在高台上,扬着破锣嗓问:“兄弟们,吃饱了吗?”
下面的回答如一声响雷,吃饱了!
羊肉汤泡馍吃了个爽透!心情大好,浑身是劲儿!
“吃饱了,该报仇雪恨了!你们那些没有从朔方逃出来的亲眷,还等着你们回去给他们收尸,等着入土为安!七尺男儿,保家卫国,若不洗刷朔方之耻,他日有何颜面回归故里?老百姓会戳着我们安朔军的脊梁骨骂我们是废物!你们是废物吗?”
不是!不是!不是!夺回朔方!报仇雪恨!
那一战,突厥真正见识到了汉军的血性。从早到晚,日落日又升,两万热血男儿战死沙场,收复了朔方,将突厥赶回了老家。
那一战,孙靖梧是拼了。他身中流矢,仍负伤作战。南颂珩把他从死人堆里扒拉出来时,他还笑称不过瘾,突厥逃得太快,没有和他们的第一勇将图秀叶护战一场,是人生一大憾事!
他的遗憾终究是没有机会去弥补了。
夺回朔方的翌日黄昏,烟霞满天,流光溢彩。成群的秃鹰在旷野上空盘旋,人类的悲剧却是它们的盛宴。
孙靖梧伤势恶化,弥留之际笑着对南颂珩说:“不用去请马老板了,没用的……我和你不同,你喜欢的人生死不明,希望还是有的。而我喜欢的人活得好好的,我却早已绝望。一具行尸走肉罢了,生亦何欢,死亦何惧?安朔军就交给郡马爷了……”
南颂珩看着那含笑而逝的年轻面庞,心里一片悲凉。想当年,孙靖梧也是都城一个无忧无虑鲜衣怒马的世家公子,爱而不得,远走边疆,以身殉国,魂祭山河。他终于不用再醉生梦死,他笑着离开这世间,应该是看破了,释然了,放下了。
按照孙靖梧的遗愿,遗体进行了火化,骨灰洒在银河里。银河自北往南曲曲绕绕汇入黄河。
洛阳,就在黄河边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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