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尹力夫不管事,北军实际由吴宗义统领,他手握大军,如果随众人一道南下,遭雍帝猜忌,万一雍帝打算杀鸡儆猴,极有可能放过旁人,单独把他扣下,甚至还有可能干脆把他杀死。
刘绍想,吴宗义留在大同,多少能给雍帝留些脸面,他要发作,也只能冲着自己来。
他会怎么对自己这好侄儿?宽大、幽禁、拘押,还是一刀砍了?
刘绍一甩马鞭,喊了声:“驾!”
一行人快马加鞭,果然十日之内就赶回京城。
雍帝已事先收到消息,让人关闭了城门,把他们拦在城外。听说已有勤王兵马集结,用不数日就能开到。
其实这是多此一举,长安城中的守备远逾千人,无需从外地征调兵马,可架不住雍帝收到消息时十分惊慌,顾不得探明刘绍具体带了多少人来,就急匆匆地下旨命各地勤王。
今日彤云密布,明明正当午时,却天色半昏,时有阴风怒号,卷得沙尘扑面,极是不祥。
他率文武站在城楼上面,向城下望去,见北军将领几乎都麇集此处,吃一大惊,高声问道:“刘绍,我一向待你不薄,何故率众谋反?”
刘绍闻言,忙一仰头,把这顶谋反的大帽子避了开,“臣绝无谋反之意,此来只为忠谏,伏请陛下垂听!”
雍帝心道:什么忠谏,你这分明是兵谏!哼了一声,并不答话。
刘绍于是自顾自道:“当日亦集乃一战,虽然败军,可当日情形陛下可知?是禁军统领曹子石曹将军贻误战机在前,开城而逃在后,这才导致一败千里,不可收拾。”
“当时吴将军与夏人狄申对敌,因势单力薄,屡屡向曹将军求援,前前后后派去十余人催促,可曹徒拥禁军三万之众,始终不肯进兵。”
“后来吴将军支持不住,率军后撤,曹见状以为前方大败,便慌不择路,逃回城中,丢盔弃甲,狼狈逃窜。周公公,我这话说得可对?”
周宪这会儿正站在雍帝身旁,闻言支支吾吾,不肯答话。
刘绍又道:“后来狄申在夜里点起火把,鼓噪攻城,装作狄迈援军已到,曹便如惊弓之鸟,以为亦集乃定不可守,竟然自己打开城门向南逃命,夏人一拥而入,才致使此城失守。周公公,你当时也在城中,敢问我说得对么?”
周宪头上汗出,“时间太久,我记不清了。”
“至于狄迈,彼时他正与大将军所率诸军相持不下,与亦集乃相距百余里,如何能忽然出现在城外?请陛下明断,他大军如果当真赶到,便说明大将军已被杀败,而亦集乃城外,我军遭夏人两路夹攻,也必然不敌,如何能只折损那些人?周公公,这些情况,莫非你不曾对陛下讲过?”
周宪又不吭声,热汗顺着脸颊淌到前襟上面。
刘绍冷笑一下,不与他多作纠缠,转向雍帝,“陛下,这些事情,北面几万将士人尽皆知,陛下如若不信,自可问臣身后众将,若臣所言有半句假话,臣愿受天诛,就是粉身碎骨,也不眨一下眼睛!”
雍帝向着周宪看去一眼,随后又瞥向洪维民,洪维民心中一颤,隐约察觉不妙,不想让刘绍再说,赶在他前面道:“陛下,此事已有定论,乱臣贼子之言何足为信?他身后诸人,既然跟着他来到了城下,都是铁了心想要和他一同谋反,自然是众口一词。陛下即便发问,他们也定说不出别的话来。”
雍帝转向刘绍,问:“你既然不服朝廷处置,这些话为何先前不说?”
刘绍答道:“非是臣等不说,北军众将先后上奏章何止上百,可岂有一封能上达天听?朝中有人一手遮天,臣等若非来此,耿耿此心,终不能使陛下俯听一二。”
“先前有人弹劾,说朝中有人贪墨成风,原该供给北军的粮饷,运到前线,已十不存一。后来此事竟然不了了之,臣敢问陛下,当时如何处置?”
雍帝不语。此事他倒知道一二,虽然当时遭到弹劾的大多都是些小臣,可他心里清楚,再往上追查,洪维民他父子俩恐怕脱不了干系,起码要牵扯出洪修筠来。
这么多年来,洪维民他用得甚是得力,私心并不想动他,只暗中敲打几下,让他父子要以国事为重,再图小家。
洪维民涕泪纵横,深为悔愧,谨奉圣谕,果真不敢欺瞒,把粮饷加倍补上。幸好那些弹劾的大臣也算知情知趣,没再闹大,他就也睁只眼闭只眼,顺水推舟,把这件事囫囵了过去。
刘绍看他神色,心里已猜到几分,让人从车上卸下一只麻袋,放在旁边,拔刀刺入,伸手抓起一把,向城头示意。
“陛下请看,这些年来,运到北军的粮饷,大多都是如此。”他知道雍帝在城头看不清楚,于是伸手一扬,就见一把粉末状的碎屑随风而散,“将士们空有一腔报国之情,可是个个饿得前胸贴着后背,每一临敌,枵腹而战,如何能胜?”
他又从怀中掏出两卷书,一卷是北军的账簿,另一卷是张廷言所书。云浓风紧,吹得书页噼啪作响,几乎想要脱手而出。
当日追查贪赃,张廷言出力最多,花了大半年的时间,把这些年来军饷的去处,上上下下摸了个一清二楚,后来见形势不好,怕自己横遭不幸,曾誊写一份秘密发给了刘绍。
刘绍今日铁了心要彻底掀开盖子,把这两卷书拿在手上,扑地跪倒,高声对城上道:“臣此次未奉诏令,携众将进京,罪过实大!可是绝无二心,只因臣远在边陲,满腹忠言难达圣听,不愿陛下受小人所误,这才冒死进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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