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事堪忧,还不止在此处。”刘绍捧着碗,却并不喝,“大人知不知道,榆林的曾图,前几个月已经上书,对着洪维民大表忠心。”
他当着荀廷鹤,借着酒意,干脆口无遮拦,就连对洪维民也干脆直呼其名,“说是要举家搬至抗敌前线,以示守土决心,洪维民居然答应了,还在陛下面前替他说了好话。”
“现在曾图的家眷都在北面,他没了顾忌,听说已开始私下里招募士卒,不知要做什么。他一向敬重陆太尉,太尉死后,他寒了心,还不知多少人和他一样!”
“还有朔州,原本是太尉之子陆令所在。他死后,朝廷换上了个许宁远去。许宁远是什么人?让他守边,那是灯草抵门,靠得住么?”
他嘿然冷笑,“我在北军有些朋友,给我写信,说他一到驻地,见士卒们追思陆令,不给他面子,就对他们詈骂呼喝,还动手打人,自以为身份尊崇,是天子近臣,谁都不瞧在眼里,盛气凌人,时常歌舞侑酒,通宵达旦,这是带兵的样子?”
“朝廷当中,是这么些人,”他抬手往西指去,随后又往北指,“边防重地,又是那么些人,国事焉能不坏!”
他这一番话说得痛快,一吐这一年来所见所闻,积下的胸中块垒,以为会在荀廷鹤脸上瞧见忧虑之色,不料却见他面露赞赏,“岂能说朝中无人,眼前不就正有一个么?”
刘绍愣愣,第一时间以为他在说他自己,随后才反应过来是在说他,不由好笑,“大人忽然这么抬举我做什么?我自己的斤两,自己还是清楚的。”
荀廷鹤摇头,“膏粱子弟,大多骄狂奢靡,你既明于见事,又怀抱非凡,最难得的是以江山社稷为重,何必如此谦抑?”
刘绍看着他,心中忽地生出一个念头:他在哄我为了他这雍国呕心沥血。
虽然这么想,可仍觉心里暖烘烘的,见天色已晚,却也不愿就此离开,咕嘟嘟喝下整碗醒酒汤,忽然问:“大人,晚上府里管饭么?”
“饭管够,”荀廷鹤微笑,“只是没有酒了。”
刘绍大笑,想到顾彭祖,又将这笑收了。他第一次在荀廷鹤面前这样放肆,索性就放肆下去,把碗一放,“那就叨扰啦!”
第092章颠狂柳絮随风舞(三)
刘绍吃着饭,忽然想起来张廷言被贬去外地做官前,临行时对他说的话来。
刘绍不管心中算计着谁,面上都很过得去,张廷言对此颇有微词,据他自己说,他还对荀廷鹤抱怨过,说刘绍两面三刀,不是正人所为。
荀廷鹤却说他外圆内方,还说将来国家有事,吴宗义与他都是国家柱石。
张廷言也不避讳,转头就把这话对刘绍讲了,刘绍这会儿想起来,倒也不觉着脸热,只不满荀廷鹤干什么把他和吴宗义并排放在一处。
“对了,张兄快要回京了吧?”
荀廷鹤算算日子,“还有一年半。”
刘绍又问:“大人怎么看吴宗义?”
荀廷鹤听他对吴宗义直呼其名,就知道他对其不喜,“你看吴总兵依附于洪相,就以为他是趋炎附势之徒。其实他表面趋附,却风骨蕴藉,当初他反对出兵,又冒着风险将消息透露出来,就是明证。”
他力图弥合二人间的关系,所以在刘绍听来,他用词十分夸张,竟然连“风骨蕴藉”都用上了,心下很不以为然,“大人所说,我也明白。只是我回家翻遍了史书,从古到今的名将,就没有他那样的。”
他这时对着荀廷鹤,不再以“晚辈”自称,荀廷鹤不知是没有注意,还是注意到了,却并不在意,摇摇头道:“总为浮云能蔽日,长安不见使人愁。在他那个位置,想做些事情不易,如果不是在一棵大树底下借些阴凉,一味刚烈骨鲠,反而什么事也做不成。”
“为做实事,不务虚名,其实未必就比杀身成仁要低上一等,宣府、大同的守军在他手里,已可保半壁长城无虞了。”
“照大人这样说,吴总兵倒是一块石包玉,只是我眼拙,没大看出来。”刘绍不咸不淡地说:“大人把他比作戚继光,只可惜洪维民不是张太岳。他委身事人,虽是权宜之计,却也是所托非人了,搞不好什么时候就要搬起石头砸了他自己的脚。”
说着,他见荀廷鹤含笑看着自己,猛然想起在他心里,早把自己和吴宗义归成了一路人,更糟的是,他当面对洪周曹几人赔的笑脸也确实不少,反驳都没有底气,一时理亏,便想转开话题,“我以为大人眼里揉不得沙子,没想到大人在朝堂上直言谏诤,不惜触怒龙颜,私下里竟然也看得起他这等人。”
他这话说得十分露骨,荀廷鹤却只微微一笑,“人各有志,都是一心为国,岂有高下之分?吴总兵是朝廷的中流砥柱,非常人可比,只是现在不显而已。”
刘绍点一点头,不再同他争了。
等吃完了饭,又送上两碗杏酪,刘绍没想到荀廷鹤还会吃这东西,挖了两口,就放在一边。荀廷鹤问:“不喜欢么?”
刘绍直言,“太甜了。”他随后猜想,会不会是荀廷鹤见他年纪小,猜他嗜甜,所以特意让人做了这个,不想拂了他意,于是勉强又挖了一口吃下。
荀廷鹤却转头看看别处,见屋中没有旁人,小声道:“既然如此,不如把你那碗给我,可以么?我有颗牙不大好,下人们总管着我不让多吃,今天是招待你,才能借光吃上一次,平日里十天半月都吃不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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