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此之后,他每日借口应酬,不再回府吃饭——在家中甚至连茶也不敢随便喝。身边的人更是一个都不敢相信,除了几个已追随他十年的亲兵。然而,被自己的夫人玩弄于股掌之间,这样耻辱的事情,他亦不好和人说,便深深藏在心中,只让这些人好生监视郭廷轩出入的寺庙、善堂、店铺等处,美其名曰“怕人蒙蔽夫人”。那些人也不多问,各自施展本领,慢慢查到了许多蛛丝马迹,都指向复国之心不死的复兴会。
岑远便将事情的来龙去脉猜出大概:郭廷轩应该就是为了光复故国才接近自己的。具体他们打算如何造反,虽然查不出来,但是拥立废帝的儿子是他们的目标,那么除掉西疆现在掌握军政大权的人就是必由之路了。由此看来,岑广忽然病重,倒不一定是曹非攻那小子搞的鬼!平北公府中那么多郭廷轩安排的丫鬟仆妇,哪一个都能神不知鬼不觉地置人于死地——无妄既然是郭廷轩引荐,多半也不是什么慈悲为怀的大师。让他去给岑广看诊,怕是加速岑广的死亡!
如今再回想起郭廷轩说的那些话,莫不是要挑拨他和曹非攻的关系么?让岑广卧床不起,让他的两位继承人斗个你死我活,反贼就有了可乘之机!那么,曹非攻觊觎他的位子,岑广已经要立曹非攻为后嗣,这莫非是假的?但也有可能是真的吧?
一瞬间,他感到自己被谎言包围,腹背受敌。但是再一想,去纠结那些有什么意义?要在乱局中求生,就得好好利用这乱局——叔父岑广,反正看自己不顺眼也很久了;表弟曹非攻,即便是个忠直之人,始终也不是自己这一边的。复兴会既然希望岑广死,且要将这一切推给曹非攻,就让他们去操劳吧!等岑广和曹非攻都不在了,西疆自然是他的天下。岑家军服也好,不服也罢,都要听命于他。,届时,他号令大军剿灭反贼——郭廷轩,这个女人,死不足惜!
定下如此决心,他的行动从容了许多。除了交代李忠敬等亲信替自己招兵买马,其余时间如常的出入衙门处理公务,时不时买些首饰送给郭廷轩,至于她几时拿去变卖,则毫不关心。这样,没有多过少日子,不速之客玉旒云来到了依阙关——
他知道石梦泉已经回到了瑞津,知道揽江镇海那边进入了胶着状态,因而猜测下一步可能要声东击西。不过,看到玉旒云,他瞬间明白,这还不是声东击西,只怕是遍地开花,玉旒云必定是来借岑家军渡河的!这简直就老天给他的机会!他一定要继承岑家军,要攻下楚国!
然而,玉旒云对他是什么印象,他心中也清楚得很。他又何曾对这个少年得志得狠毒丫头有过一丝好感?若不是她,他也不至于落到今日这步田地!如今想要去她那里分一杯羹,谈何容易!
果然,玉旒云只是跟他说“打猎”。而且逗留仅一日,就奔赴郢城。他急忙让李忠敬派人密切注意对方的动静。
“内亲王看起来……身子不太好呀!”郭廷轩道,“听说她几次重病,凶险异常。前不久又在东海受了重伤?”
“那又如何?”岑远假装随口一问。
“王爷千金之躯,在哪里病倒,就是哪里的责任。”郭廷轩道,“妾身想,之前东海三省的地方官天天都在担心自己的乌纱和脑袋。相公你可要时时留心,别让王爷在咱们这里出岔子——不,依妾身之见,未雨绸缪,先把灵芝、人参之类的搜罗一些,西疆名医都招揽过来——跟无妄大师也打个招呼,随时待命……要不,先让无妄大师给王爷瞧一瞧,有病治病没病养生也是好的。”
让无妄给玉旒云调理身体,岑远想,这才是郭廷轩要说的重点吧?就是复兴会想要在这里杀死攻破郢城的敌国将领——樾国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议政内亲王!若此事能成,天下馘国遗民都会人心振奋,复国便有望了。
岂能让你们得逞!他瞥了一言郭廷轩的侧影,想象她穿上宫中华服的模样——就让她穿着那华服进棺材吧!不过,想深一层,玉旒云如命丧于此也不是坏事。反贼叛乱,平北公无力领兵,若是玉旒云振臂一呼,岑家军自然愿意追随她多过愿意追随岑远。倘连玉旒云也死了,诺大的西疆,可以临危授命的将领岂不只剩岑远一人?连接下来南征的功劳,也不仅仅是分一杯羹那么少,而是统统属于他一人!
想到这里,心潮澎湃,几乎开始翘首盼望玉旒云遇刺的消息——不管是在郢城,还是在依阙通往郢城狂风暴雪的路上,复兴会快点行动吧!
复兴会当然行动了,有几次失败的试探,以及后来差一点就成功的松针峡袭击。只是,这些消息还没有传回依阙,岑远就得到了另一个讯息——据铁山寺神僧无念预测,西疆即将发生陨星雨。
“无妄大师说了,他师兄的预测向来很准。”郭廷轩道,“这陨星雨是大灾之兆,妾身听说史上许多奸邪之辈都趁着灾异谋朝篡位。妾身担心郢城的情况,要不,咱们回郢城一趟吧!”
这意味着复兴会准备在陨星雨之夜下手么?岑远不动声色:“我亦担心曹非攻那小子去内亲王面前胡说八道。就听娘子的安排吧。”
于是,他带着亲信和私兵,冒着风雪回到郢城。方抵达即听到郢城县衙发生惨案,曹非攻死于非命。这全然出乎他的意料之外。“据张晟等探子打听,曹非攻想污蔑大人是复兴会的同党。”李忠敬汇报道,“他四处散播消息,说大人您和馘国遗民走得近,还娶了前朝贵妃。他便找了些人假扮刺客,刺杀内亲王,今日更从府中搜出了前朝玉玺,亲自拿着去郢城府,在众目睽睽之下展示出来。只怕下一步就要再找出几个人证来,说玉玺是您帮复兴会藏匿的——只是没想到,真的复兴会反贼杀到,姓曹的丢了性命。”
那他也算是活该了!岑远想,又问:“内亲王如何?”
李忠敬汇报了玉旒云数次遇险之事:“只因护卫武功高强,王爷只受了些轻伤而已。方才出城往岑家军大营去了。”
可恶!岑远心中暗骂,这死丫头不是一般的狡猾!他也命人立刻送他去大营。
“相公,你不先去见老爷吗?”郭廷轩在后面喊。他却充耳不闻——你们若是在今夜向叔父下手,我才更要去接管岑家军!
这一路风驰电掣,但还是来迟了一步。陨星雨落,在漫天幻彩之下,他看到玉旒云因为操练而潮红的脸颊,以及经年不变的凌厉眼神。他内心妒火熊熊燃烧。不过,再细看,只不过十天未见,玉旒云似乎又消瘦了些,颈间还可以见到遇刺时留下的伤痕。复兴会能下毒害岑广,绝不会不会放过玉旒云——无妄应该已经给她看过病了吧?
他所料不差。玉旒云果然病倒了,凶险异常。让他有了谈买卖的契机。谈得似乎还相当的顺利——也许此刻玉旒云别无选择,他想,她已经病得半条命都没有了,病急乱投医要去铁山寺治病了——那岂不是将自己送入龙潭虎穴?多半有去无回!那可再好不过!届时,岑家军不服也得服,因为他岑远成了唯一可以领军平乱的人!
所以,他不着急。他知道玉旒云对岑家军有所布署,知道他们也把他当成傻瓜在敷衍。但是他不拆穿,而是他顺着他们,陪着一起做戏,只等属于他的机会。
至于复兴会那边,他也一直留心提防着。只是毕竟敌人在暗处,他身边得力的手下也不多,故而除了知道郭廷轩继续拿家里的东西去变卖,并没有其他的进展。他推测,遗老遗少中有不少假装归顺的,比如徐松涛父子。从他们去鼎兴门口闹事即可看出,他们计划在郢城也制造一场好像楚国凉城那样的挤兑风波。
闹吧!事情闹得越大,才显得他日后平乱的功劳越大!
不过,也就在林飞卿、徐亿尧大闹鼎兴的那一天晚上,岑远回到府中,见老管家面色怪异,即询问缘故。管家在岑家做了一辈子,跟着岑广夫人王氏从京城来到西疆的,是个忠心耿耿的人物。犹豫再三才说:郭廷轩将一个小厮杖毙了。
郭廷轩再做出什么心狠手辣的事情,岑远都不会惊讶了。只不过,家中杖毙下人,不同于宫中打死个太监宫女,还是不合王法的。郭廷轩为了复国大业小心翼翼,怎么会做出这等莽撞之举?“少夫人为何震怒?”他问。
“他偷了府里的东西去卖。”管家回答。
这又是什么了不起的事了?岑远想,难道只准郭廷轩自己吃里爬外,就不让别人占点儿便宜了?“偷了什么东西把少夫人气成这样?”
“今日他偷了少爷的玉镇纸。”管家回答,“之前可能还偷过些别的,小人就不太知道了。总之今天少奶奶亲自审了他,开始说要打他几下,以为惩戒,谁知就打死了。”
“好了,这事不要声张。”岑远道,“就说他是忽染疫病死了,尸体已经火化,到时候让他家里人来领骨灰回去,再赏点儿银子就好。”
管家点点头。亲随们自推了岑远进去,一路上他就想着,看郭廷轩如何跟他解释这事。未料一进内堂,郭廷轩就声泪俱下地迎上来:“相公,妾身今日闯了大祸了!”即将自己杖毙下人的事情说了。如此的坦白,让岑远诧异。“一个孽仆的性命有什么了不起?”他假意安慰道,“既然是失手打死,那就不是你的错。”
“妾身……不是失手打死的。”郭廷轩道,“请相公屏退左右,妾身有……要事相告。”
看你玩什么花样!岑远让左右退下。
“相公,那孽仆不是手脚不干净,而是勾结反贼!”郭廷轩道——她说,此人被复兴会收买,帮助反贼将皇宫珍宝藏匿于平北公府中。就连上次曹非攻搜出来的玉玺也是此人收藏。最近此人欠下赌债,暗忖复兴会藏匿的财宝多,偷一两件也无妨,便先后将不少前朝王室器物拿去当铺变卖。只因他赌债越欠越多,东西也就越偷越多。复兴会的财宝已经不剩几件值钱的,才来偷岑远的镇纸,刚巧被人发觉,扭送至郭廷轩处。“这恶仆招认了罪行,还带妾身去看了剩余的复兴会财物,其实也没剩下什么。都在这里了——”她拿过一个锦盒来,里面有三枚玉扳指,一支凤簪,还有一方印章。岑远拿起来瞧瞧,竟然也是一枚玉玺。
“还有玉玺藏在府里?”他惊讶。
郭廷轩点头:“除了之前被表少爷发现拿去府衙的,和这一枚,不晓得是不是还有其他。那恶仆目不识丁,说是拣好拿的去卖,的确卖掉了好几块玉石,不晓得是镇纸还是印章。这个因为太大了,才剩下了。而那三个扳指,他又觉得不太值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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