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袭白衣染成半边红裳,而他仍脊背挺直地跪立着。崔缙自高台上往下望着他,只见一双沉目如死水,却隐隐让人觉得脊背发凉。
他大概是疯了。崔缙想。哪个正常人敢亲眼目睹父母赴刑,却又无动于衷。
就连隐在马车里的谢及音都在浑身打颤。她活这么大,也是第一次如此近地旁观杀人。
她不敢去看滚落尘土中的人头,目光落在裴望初的背影上,只见他缓缓动了,将裴衡夫妇的头抱进怀里,为他们合上眼睛,拂拭脸颊与鬓边的血污。
那一幕,令所有旁观者都毛骨悚然,默然失语。
崔缙本想看裴望初失态,看他崩溃,看他对谢氏恨之入骨,恨不能以牙还牙,与之不共戴天,好让谢及音尝尝自作多情的滋味。
可是裴望初没有,他的反应出乎崔缙的意料和掌控,让崔缙觉得不安。
崔缙声音冷硬对随行官吩咐道:“把裴七郎带下去。”
侍卫上前拖起裴望初,谢及音使了个眼色,公主府的府卫上前将他接过来。裴望初始终一言不发,仿佛被摄走魂魄的行尸走肉,缓缓停在了谢及音面前。
谢及音有些担心他,低声问道:“你要继续看,还是随我回去?”
裴望初说:“我想送他们一程。”
裴家问斩两百七十多人,裴衡夫妇之后,是裴望初的叔祖、叔伯,堂兄弟、堂侄。哀嚎哭泣声遍彻午门之外,不过片刻功夫,刑台上尸首成山,血流成溪。
而裴望初目红如血,面白如纸,行尸走肉般望着这一切。
直到他哥哥裴道宣的夫人、他的嫂子也被押上刑台时,裴望初突然目光一震。
本不忍直视的谢及音也发现了不对,颤抖着拨开面前的垂纱。
那女子不是裴道宣的夫人,而是裴道宣的妹妹裴星罗。是本该没为奴隶,而非推上断头台的裴家未嫁女。
发生了什么?怎么会是她?
裴望初下意识向前一步,谢及音低声喝止他:“裴望初!你站住!”
刽子手手起刀落,又是十几颗人头落地。裴星罗的眼睛没有闭上,空洞洞地朝裴望初的方向望过来,她应该是看见了裴望初,被砍断脖子的前一刻,仿佛轻轻笑了一下。
二百七十六人,连押带拖,砍了将近两个时辰。尸体和头颅在木板车上堆积成山,拖往城外乱坟坑,围观的百姓也早已散去,刑台上空荡荡的,只留下满地血污。
秋风刮过来,有种刺骨的冷。凭吊的人仿佛要同血尘随风而去。
谢及音在马车中蜷得双腿发麻,挑开一角车帘对裴望初道:“回去吧,天要黑了。”
裴望初动了动,仿佛终于有了一丝活人气,识玉刚要吩咐他走到车衡右侧,却见他突然踏上马车,掀开帘子钻进了车厢。
他浑身血污,面苍目沉,识玉被他吓出了一身冷汗,抽出车上的短刀对着他:“你想做什么?!”
“我有话对殿下说,”裴望初声音极哑,像一根崩坏的弦,“你放心,我不会伤她。”
识玉看向谢及音,见她点头,将手中短刀交给她后,这才一步三回头地去车外候着。
谢及音望着他叹了口气,问道:“是为给裴家人收尸的事,还是为了裴星罗的事?”
“星罗同我大嫂关系一向不好,能让她心甘情愿地替死,可能是因为我大嫂怀孕了。星罗替她赴刑,大嫂或许顶了星罗的名,已经被没为官奴婢。”裴望初微微一顿,声调终于有了几分不像死人的波动,“恳请殿下……帮我找到她。”
谢及音问他:“裴家都没了,你自身难保,还在乎一个不知道能不能生下来的孩子吗?”
裴望初默然片刻,“因为星罗想保下这个孩子。”
裴望初在裴家的这些兄弟姐妹中,唯有裴星罗与他关系最好,在裴望初刚游学归家的那几年,亲近他,照拂他,让他对裴家有了最初的归属感。
谢及音曾见过裴星罗一面,对这位让裴望初眼瞅着学会了挽发的女郎印象深刻。谢及音默默在心里想,幸而裴星罗不常在人前露面,否则被人发现她们偷天换月,只怕裴星罗与裴道宣的夫人,一个都活不了。
裴望初见她不言语,说道:“我如今孑然无依,一身血肉已报偿殿下救命之恩,除此之外,只剩尘心一颗,若殿下愿帮我找到大嫂,望初此后愿为奴为仆,心甘情愿受殿下驱使。”
他跪在马车里,幽深的目光紧紧锁住她。昔日高不可攀的裴氏七郎,如今以极低的条件,先后典卖了自己的身体与灵魂。
谢及音心里一梗,缓缓移开目光,落在他染血的衣角上。
“我知道了,你出去吧。”
裴望初仍是走在马车之侧,一路浑浑噩噩地回到了嘉宁公主府。谢及音这一路想了许多,想崔家新添的二百七十六个亡魂,想崔缙,想姜女史,还有她很少露面却决定一切的父皇。
马车一路驶进公主府,停在她居住的主院门口。谢及音扶着识玉的手下了马车,抬头就看见姜女史站在廊下,朝她行了个万福礼。
谢及音望着姜女史,话却是对裴望初说的:“看来裴七郎还没搞清楚,入了本宫的公主府,以后就是本宫的人,你能跪谁不能跪谁,该本宫说了算。本宫允你见裴家人一面已是天大的恩赐,这等谋大逆的反贼死不足惜,你也敢当众跪?既然这么爱跪,今夜就去院中跪着好了,本宫不醒,你也不许起来。”h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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