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令人警醒的一句话,忽然惊出昱辰的一身冷汗。可是这个问题还是大,一个十六岁的孩子无法回答这样严肃的问题,周殷给够他思索的时间,然后缓缓说:“战争的目的并不是杀戮,而是实现政治目标。大家打完这场仗,之后回去还是该做什么做什么的,所以让自己的国家在战争后不断获利、保持胜果才是目标,昱辰,有时候我们不能只看看眼前,更要看到十年之后。”
忘战必危,好战必亡。
他们走这一趟,是为了让强横的邻居不敢再欺负我们,为家国守护住长期稳定的生存环境,并不是要将谁斩草除根,大顺的将军已经让贺若肝胆尽裂,那周殷的举动必然会让他心生感激,既然用最小的代价就可以恩威并施,可以让他们的邻居又感激又害怕,那为什么还要杀掉贺若?为什么不给这份人情?
忽然间,昱辰只感觉脑袋上有一轮大锤直接砸了过来,震撼得他久久说不出来,他呆呆地看着这个男人,心中一遍遍地惊叹,这就是他们的国家的国公、统帅、将军吗?这样的远见卓识,这样的理性睿智,让人心悦诚服,让人五体投地。
周殷却好像知道他在想什么,失笑,点了点他的笔:“快干活,别乱想。”
·
十一月二十七日到三十日。
短短三天,在三军大贺之时,周殷和唐放迅速且按部就班地推进了许多事情。
战场瞬息万变,很多战前机灵得活蹦乱跳的人,一场战后,转眼变做一具具尸骨。
许多鬼魂都来到唐放,求殿下写公文具牒,放他们的灵魂还乡,或是来告诉他自己的尸身落单摔在了哪里,希望殿下能派人去找,唐放一一去做了,整整三个日夜,给数万战场英灵叩了数百单归乡的具牒,列出长长的名单,咨明一路河神官吏,允其归乡。
唐放大限将至,冥冥之中已有召唤,有时候在伤兵所、在庆功宴、在大帐、在写具牒,他会忽然像当夜在战场上一样消失,消失的时间不等,而小孔捷也习惯了他的忽然不见,如果他正在处理什么军务或者做什么,他会在一怔之后依据情景帮他按部就班地做下去,然后在殿下每次回来的时候得意地告诉他,“殿下,刚刚我处理得很好,没有人发现刚刚身体里换人了哦!”
唐放也总要非常欣慰地再夸他一次:“现在小孔捷也能独当一面了,不错不错!”
小孩更加卖力,到最后甚至能帮唐放应付一些复杂的情景,唐放无法亲眼看见他是如何应对,但是每次想到这都会情不自禁地微笑:早年这个小孩没有机会学习,看什么、做什么都很困难,学东西也很慢,但是经此三月,他好像在自己不知道的时候找到了敲门,完全克服了自己心头的障碍,整个人温和又礼貌,自信又达观。
只是小孔捷可以骗过所有人,唯独骗不过一个人。
有好几次“孔捷”被士兵围住,小孔捷的目光越过无数人的肩膀与国公的对上,他努力维持住殿下的形象,以为可以骗过他,但很多时候等他走过去,国公轻轻地抚了一下他的后背,用只有他们俩能听见的声音问一句:“殿下又出窍了?”
小孔捷这个时候期盼的眼神便会缓缓落下去,变作无声的平静和忧伤,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尖,轻轻地嗯上一声。
国公一定是明白什么的,他轻轻地点头,像对弟弟那样低头对他说:“辛苦你了,你做得很好。”
他不会喜欢自己的。
哪怕明明是同一具身体,哪怕有绝对一致的行为,他还是一眼能看出他不是他。
孔捷有好几次都想问国公:丹书真的骗过您吗?我与殿下朝夕相处,言他所言,行他所行,没有人会比我更像殿下?连我都骗不过您,那个草原上根本连殿下都没有见过的少年,真的能骗过您吗?
孔捷不知道国公是如何辨认的。
但他也没有那么多的时间去掂量国公的事情,时间不多了,大仗结束后剩下十天,他心惊胆战地数着日子,每天醒来都会感觉到惊恐,之前他总觉得手中有大把的时间,转眼之间,却只剩下了个位数,九天,八天,七天,六天……
孔捷感觉到窒息。
更窒息的是殿下和国公两人双双的平静。
他们没有告诉他们的下属任何事,没有做任何煽情的举动,他们只是在快速地处理公务,从早到晚看不到任何情绪的起伏。前线这么大的好消息,整个军营里都非常高兴,庆功第一天他们被强行拉到席上喝酒,两个人被劝了好多杯,满堂的欢声中眼睛里自然而然地流出温柔的笑意。然后,什么也没说。
孔捷看得焦灼难安,他不知道殿下是怎么劝国公的,他也不懂为什么国公不激动了,那天他的失态好像全都是自己的一场幻觉,直到十一月最后一天的下午,殿下在拟排军功名单的次序,孔捷看到的名字赫然在列,还是第一章单子的前排,殿下对他打趣:“小孔捷,你说你这个功劳会换多少食邑啊?怎么也得实封三千户吧?”
知道此时孔捷也才忍不住,开始质问安平王:“殿下,您和国公是不是有什么事情瞒着我?”
唐放唔了一声:“什么事情?”
孔捷:“您知道您没有几天了吗?您想好要怎么做了吗?国公不说,为什么你也不说?”
唐放难得看小孩这么张牙舞爪,觉得挺有意思,还吹了个悠长的口哨:“呦!咱们的孔将军出息了,现在都开始管国公和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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