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早就约好趁父母应酬溜出宴会,那是四月初,可傍晚下了一场雪,大家披上不起眼的黑色长大衣,彻底掩盖内里的华服。
小团队看过一张报纸,上面有张照片,拍的是地铁站里的流浪音乐家。石渐青和朋友们决定模仿这些流浪汉,一伙人随手抓上几把便携的乐器,开跑车去了一个异常遥远的地铁站。
他们用波西米亚头巾遮住下半张脸,在不很明亮的地铁站里,闻着尿骚味儿,开了一场叛逆的音乐会。这乐队不奏巴赫,不要肖邦,只弹拉流行乐或者民族乐派的曲子。
彭诉仁噔噔迈下水泥台阶,地铁站的墙壁贴着白瓷砖,映出他年轻的黑发和侧脸。
那年他二十二岁,意气风发,刚在绛城了开了第三间小旅馆,梦想着终有一天会在世界各地挂上彭氏的招牌。他已经去过美国考察酒店业,欧洲的学习之旅从巴黎开始。他的步伐疾而阔,仿佛最光明的未来近在咫尺,一刻也等不了地奔赴。
地铁站里回荡着流行乐,彭诉仁离乐队还有十五步之遥。他们一曲终了,石渐青竖起琴弓,像仙女施法一样晃动琴弓,弓头在空中逆时针画了一个圈。大家见到指挥,心有灵犀,立刻奏起德沃夏克第九交响曲的第二乐章。
石渐青拉起小提琴,双眼低垂,嘴巴挡在头巾里笑。她涉世未深,听不懂乡愁,只是花白头发的老师如何教,她就如何拉奏。曲子悠长缠绵,彭诉仁的脚步渐渐放慢,放慢,停在乐队前。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停下,他默默听着,只是忽而想起了他的父亲坐在西南山头上,手里捻着咖啡果,断断续续地哼唱一首《念故乡》。那时与今时,旋律是一样的,不过是他的父亲死了,死在绛城,落叶归根。
石渐青抬眼,看见一个东方男人掉下两滴泪。
她止住琴弓,愣愣地望他,彭诉仁惊觉失态,赶忙用袖子蹭掉眼泪。他与石渐青匆匆对视一眼,用英语说了一句抱歉,说了一句拉得真好,随即转身,重新迈开大步。
石渐青偏头瞧了一眼彭诉仁的背影,她的一个朋友用长笛鸣了一声,石渐青回过头,再度架起琴弓。
她与彭诉仁萍水相逢,此后很长一段时间也没有再见过。
石渐青继续做石家最得宠的女儿,十八岁生日那天,石先生在庄园的花园里,为她举办了一场盛大的宴会。来宾熙熙攘攘,没人留意吉普赛女郎混入露天宴席。
石渐青的白鞋踩在软草坪上,她穿一条豆绿色的礼服裙,裙摆将她和旁人隔开半米远。她在人群中随意穿梭,轻盈得像一只蝴蝶,她鼻尖上抹了一点奶油,是朋友干的,她母亲石太太见了,立即要求她擦干净。
佣人送来手帕,石渐青擦拭着鼻子,眼睛越过无数人头,瞥见一个红发蓝裙的漂亮女人。
这女人长了一双桃花眼,石渐青对镜自照的时候,也会看见这样一双眼睛。
石渐青的父亲是亚裔,她母亲则是纯白人,她有四个兄弟姐妹,他们长得大同小异,无一人有这样的桃花眼。
吉普赛女人和石渐青遥相对视,彼此都静止许久,对方先回神,又挤开一个又一个上流人士,去寻找她的目标对象。
石渐青恍惚地度过生日宴,后来才听说吉普赛女人找的正是她父亲。
吉普赛女人和石先生大约十年没见过,她花完了当年的分手费,又跑回来狮子大开口。石先生瞒着太太,把旧情人带进随便一间客房,两个人讨价还价,不知从哪一刻起,地板上掉落一件一件礼服。
他们互诉衷肠,哼喘着叙旧,说些男盗女娼,石渐青的姐姐推门而入,惊叫出声,当即引来几个佣人围观。
事后,石太太拿出一笔封口费堵住佣人们的嘴,也严令禁止大女儿将家中的丑闻抖落出去。石先生照旧宠爱小女儿,上流社会中也无人谈论石渐青的身世。风平浪静四年整,石先生与世长辞,给石渐青留下一大笔遗产,数额远超其他女儿所得。
石渐青的姐姐长年受石先生冷落,瞧见遗产分配的不公,悲愤难忍。她匿名给报社投去稿件,详细揭发石渐青的身世。新闻见报,上流社会对石先生有情妇和私生女这事儿毫不意外,大家只是惊异于丑闻的公开。
石太太迅速处理了丑闻危机,回到家,扇了大女儿一巴掌,恨她让自己颜面尽失。她的大女儿丧失名媛风度,在房间里叉着腰破口大骂石渐青是杂种,是婊子生的,跟那群吉普赛人一样,专门偷盗属于别人的一切。
石渐青听到佣人的转述,浑浑噩噩两日,她的记忆追寻到很久之前,久到无法确认是不是自己记错了。
四岁的一个午后,石太太坐在她面前,阴影与阳光将这位太太的身体劈成两半。她看着石渐青拉小提琴,琴声吱吱呀呀,石太太眼波深沉,嘴巴似乎往前一努,无声无息地倾吐:“pute”
石渐青缩在被窝中战栗不止,嘴巴张着,大口喘气。
她想去找那些上流社会的朋友,请他们帮忙排忧解难。她打了无数个电话,那些朋友一听是石渐青来电,顿时就撂下听筒。
名媛穿波西米亚裙才是叛逆,黄种人和吉普赛人的女儿本该如此穿着,哪里有一点儿反叛精神?
石渐青足不出户,每天除了吃两口饭,就会在以泪洗面中思念自己的父亲。她泣血的想念经过三百个日夜,逐渐发酵成一声声质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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