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哲学。”菲利普说。
吕西恩怀疑地皱起眉,盯着他看了一会,笑着摇摇头,没有问下去。他似乎并不急着转述发生了什么,菲利普不知道现在是不是发问的好时机。吕西恩放好最后一支蜡烛,在其中一张床上躺下来,看着天花板。菲利普认为这是拒绝一切谈话的信号,于是也在旁边的狭小木床上坐下,弯腰脱掉靴子,准备睡觉。
“我们去广州的那天,你见过我的老师。”吕西恩忽然打破沉默,仍然一动不动地仰卧着,“你记得他吗?五十岁上下,黑色衣服,总是拿着折扇。”
模糊的印象。“记得。”菲利普回答。
“我十五六岁的时候,加布里埃带我去见他。划船去的,他那天在拾翠洲监督出货。拾翠洲是个小沙洲,在城里,总之是个码头,你不知道也无所谓。我哥哥认为最适合我的出路就是当个通事,不能说他没有道理,有谁比格格不入的吕西恩更适合充当职业中间人呢?我自出生以来就在担任这份工作了。”
这里可能有个转折,菲利普等着,没有插嘴。
吕西恩叹了口气:“我不是在抱怨。我不讨厌翻译和报关,事实上,这简直是一份为我订制的工作。但我的老师比加布里埃看得更清楚,他很可能从第一天就预见到海关不会给我颁发牌照,不管我表现有多好。他们看中的不是能力……你以为一个翻译最重要的特质是语言吗?不,是身份。我恰好没有‘恰当的’身份。海关容忍我,只是因为我偶尔有用,非常偶尔,他们也需要精确的翻译。”
“我时常想老师为什么没有从一开始就拒绝我,他的态度就像是,‘可能不行,但我们还是试试看再说’……他对很多事情都是这种态度。在广州,接纳一个被夷人收养的孩子可不是什么好事。不过海关的人本来就不太喜欢他,因为他把西洋钟放在家里,吃夷人带来的食物,还从英国人手上买了一顶毡帽,在海关看来都太怪异了,更别提最后还来了一个我。他带我去商行、码头和海关,指着货物,让我说出葡萄牙语名。有些船长还以为我是他的儿子。”
吕西恩深吸了一口气。
菲利普站起来,走过去。两张床之间的空隙大概只有一步那么宽,他也躺了下来,没有碰吕西恩,同样看着天花板。吕西恩侧过头看了他一眼,没有挪开,但也没有靠近。
“你的老师听起来是个好人。”
“他死了。”吕西恩清了清喉咙,语速忽然变得很快,“邻居发现的。官府说是入室劫案,凶徒用草绳勒死了他。他们认定是我哥哥干的,所以派人把教堂里所有人赶走了,包括孤儿们。他们昨天傍晚上船去了澳门,正好就是我们从‘飞燕草’号下来的时候。”
菲利普用手肘支起上半身,看着吕西恩,张开嘴,又闭上,不知道能说什么,言辞不是他的强项。吕西恩也看着他,并不显得悲伤,只是疲惫,似乎随时会崩解成松散的灰色粉末,消失在晃动的烛光里。他握住吕西恩的手,用力攥了一下:“那我们接下来怎么办?”
“谢谢你。”
这可不是菲利普预料之中的回答:“为什么?”
“你刚才说,‘我们’。”
菲利普把他的手拉到唇边,吻了吻食指指节,这似乎是最为自然的举动,他甚至没有多想。吕西恩的脸颊和耳朵都涨红了,抽回手,避开菲利普的目光:“恐怕你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不可能买到茶叶了,林诺特先生,抱歉给了你好几个无法兑现的承诺。”
“你打算到澳门去吗,找你的家人?”
“这是最合理的,不是吗?明天一早出发,午饭过后就到。”吕西恩揉了揉耳朵,可能感觉到颜色还没消退,“也许我们再也不能回到黄埔,但朱利安神父已经老了,本来就在考虑返回法国,他一直没有定日期,可能并不想走。出了这样的事,他可能会改变主意。加布里埃本来就住在澳门,我姐姐说不定能找到愿意雇佣她做助手的兽医。我在那边的港口也不难接到委托。”
“所以我们明天一早出发。”
“不。”
菲利普困惑地皱眉:“不?”
“我不去澳门。”吕西恩坐起来,靠着床头,双臂抱着自己的膝盖,“二十多年了,朱利安神父住在黄埔的时间比某些海关关员还长。教堂是我们自己建起来的,火灾之后,我天天都在码头上,捧着一个小陶罐,希望哪个水手或者富有的船长能给我一点零钱,积攒起来买木材。他们不该随随便便被驱逐到澳门,这没有道理。是我造成了这一切,我必须补救。”
“这不是你的错。”
“肯定是。”吕西恩把自己抱得更紧了,“我哥哥不可能伤害邵通事,也不可能是劫案。他们多半是在调查我的‘死亡’,有人想阻止他们问问题。你记不记得塔瓦雷斯船长说过,他有‘身在高位’的朋友?要包庇一艘外国船,这些‘朋友’要不就在海关,要不就在布政司,希望不是两个地方都有。明天我要到广州城去,把关于‘波尔图猎犬’的事全部告诉巡抚,只有他有权同时撕开两个地方,看看底下长了怎么样的虫。”
“他会见你吗?来广州的路上,我听范德堡医生说——”
“他说,要见中国的官员是不可能的事,除非你有办法把一队炮舰开进珠江。是的,医生经常这么说,不代表他是对的。”
https://www.cwzww.com https://www.du8.org https://www.shuhuangxs.com www.baquge.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