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西恩把“绥澜”舰上的对话告诉了他,指出“波尔图猎犬”送过去的货物正是所谓玻璃制品木箱。菲利普皱起眉,“这就奇怪了。”
“什么奇怪?”
“这就是我想告诉你的另外一件事,‘猎犬’昨晚深夜下锚,把同样的木箱运到一个孤岛上。而且我觉得——我不确定,当时太黑了,也许是我看错了。”
“菲利普,直接把话说完。”
“我觉得我好像看见一艘船等在那个小荒岛岸边,一艘单桅小帆船……就像我刚才说的那样,也可能是错觉,树叶的影子之类。”
吕西恩坐到床上,没有留意到自己手里仍然握着叉子,“多少个木箱?”
“十几个。十二个,我想。”
“他们只给‘绥澜’舰送去了两个。”
“也许小岛是另外一个约定好的卸货地点?”
“为什么要这么约定?郑舰长的船队到那座岛去要额外浪费半天。为什么半夜偷偷卸货?”吕西恩丢掉叉子,双手捂住脸,“糟透了,菲利普,我认为他们在做两宗生意,既卖武器给正规舰队,同时也卖给海盗。”
“什么?”意识到声音太大了,菲利普赶紧压低声音,“这有什么好处?他们难道不是受雇去清剿海盗的吗?”
“他们在保护市场。”吕西恩悄声说,整个图景在他脑海里慢慢清晰起来,就像油灯缓慢照亮一张窄长的挂毯,“要是海盗消失得太快,布政司就没有动力继续付钱雇佣葡萄牙战船了。但同时,如果海盗太猖狂,广州府会觉得花出去的钱没有收益,也会终止合同。所以他们得仔细平衡官船和海盗的火力,确保官府始终需要葡萄牙人的援助。”
菲利普顺着客舱门滑坐到地上,揉乱自己的头发,低声咕哝了一句脏话。“也就是说,不久之后我们自己就会受到这艘船卖出去的大炮轰炸。”
“更糟糕的是,大副说服了郑舰长带队做诱饵。这根本不是‘诱敌’,是屠杀。”吕西恩凑到舷窗边,天已经黑了,他能看见福建船队的点点灯火,“我们必须警告他们。”
菲利普摊开手,“怎么警告?”
男仆偏偏挑这个时候来敲门,问吕西恩是否已经用餐完毕。两人都吓了一跳,陷入短暂的慌乱。吕西恩打开衣柜,打了个手势。菲利普几乎把自己折成两段才爬进去,两人挣扎了好一会才把柜门重新关上。吕西恩让男仆进来,收拾刀叉和盘子。那个穿制服的年轻人走后,吕西恩把耳朵贴在门上,确认脚步声消失,才打开衣柜,帮菲利普出来。
“我觉得我全身都是木刺。”菲利普抱怨,揉着后颈和肩膀,“那是什么?”
他指的是桌子上的纸,吕西恩已经彻底忘记了这件事,海盗和葡萄牙人的龌龊交易占据了他的全部注意力。“我忘了。礼物,给你的。”
“谢谢你还记得?”
不知道是谁先笑了起来。也许是吕西恩。不是愉快的笑,而是一个人高度紧张时的奇怪反应。此时此刻画纸显得如此微不足道,完全和逼近眼前的危险状况错位。两人好不容易止住神经质的笑声,坐在地上,靠着墙,肩膀贴着肩膀,盯着天花板。
“我们怎么办?”菲利普问。
吕西恩没有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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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
1本章提及的舰船纯属虚构,从未存在。取名规则参考了1860-80年间的广东水师
2位于福建莆田东南,夹在陆地和南日岛之间,南日岛历史上确有大量海盗活动
第12章爬龙
加布里埃踩碎了水坑里的苍白月影,泥水涌进鞋里,浸透了袜子。他发出不耐烦的咒骂声,借着提灯的光线看了看被泥裹住的鞋子,还有溅到膝盖那么高的泥点,摇摇头,继续赶路。湿透的袜子随着每一步发出难听的吱吱声。
水稻田里蛙声嘈吵,每一只青蛙听起来都很紧张,在参与一场赢家不明的群体论战。人走近的时候短暂噤声,走过之后急切地重启争执。田埂只有一个脚掌那么宽,加布里埃不得不放慢脚步,免得摔进水里,在夜色之中,根本看不清楚旁边是稻田还是鱼塘,在珠江流域,这两样东西总是相邻出现的。一座茅草房歪在田埂尽头,干草缝隙透出一丝微弱的火光,飘散出螺肉粥的香味。
加布里埃握起拳头擂门。
里面传来狗吠,然后是瓷器碰撞的叮当声,有人放下了勺子或者碗。细微的沙沙声,赤脚走在干灯芯草上。门开了一条缝,露出一张瘦削的、晒黑了的脸,屋主一看清楚加布里埃,瞪大眼睛,加布里埃把脚塞进门缝里,制止他关门。两人隔着薄薄的木板门角力,里面的人先放弃了,松了手,退开一步,加布里埃狼狈地摔了进去,和提灯一起丁零当啷滚在压实的泥地上,只差几英寸,煤炉就要燎掉他的头发了。一条棕黄色土狗弓起背,龇起牙齿,喉咙里发出低吼。
“好久不见。”加布里埃用广东话说,爬起来,拍掉衣服上的干草,小心地和狗拉开距离。
屋主没有理会,把头探出门外,张望黑漆漆的稻田。
“我是一个人来的,花蟹仔,没有人要来抓你。”
“不知道你讲什么。”对方尖刻地回嘴,“我一个农民头,普通农民头,当然不会忽然之间有人捉我。阿顺,收声,趴低。”
狗仔细嗅了嗅加布里埃的手和裤腿,喉咙里发出短促的呜呜声,回到墙角趴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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