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有七八日便要到腊月了,苏禾肩头的鞭伤已半愈,手上的冻疮却扩至三根手指,又肿又痒,尤其夜里放在被窝里,真痒得恨不能抓烂了去,另一头的苏姑姑更是手上脚上都生疮,痒得睡不着觉。苏姑姑骗苏禾说她之所以不必再洗衣,是因把皇后赏她的翡翠镯子给了何监工,请他通融,苏禾信了,这时心里还默默企盼着沈阔或有德过来,给她带点儿治冻疮的药,再给一半苏姑姑。此时的沈阔却是在玉寿山上,山风簌簌,凄凄冷冷,他用罢晚饭后,便坐在亭子的栏杆上望月,手执一酒壶,只剩下小半壶冷酒,忽听见脚踩枯枝的声音,望过去,是李贵过来了。“沈管,大冷的天儿您怎么在风口上喝酒,”李贵几步上前,把一玄色大氅披在他肩上,“下午我回了一趟监里,听说金砖已送到宫里了,内府库清点了,明儿便要入库,寿安康悄悄告诉我说金砖对不上数目,少了一万块,问我怎么办,我说含糊过去,按账上的数目直入府库就是。”
沈阔灌了口冷酒,淡淡道:“你做得对,但还不够妥贴,万一皇上派人来问,”他说着,悠悠瞅了李贵一眼,“怎么着?”
李贵知道他在考自己,嘿嘿一笑道:“沈管您也知道,我这脑袋瓜子也只能想到这儿了,”说着,摸了把沈阔的酒壶,觉是冷的,忙把酒壶夺过来,不许他再喝。“让内府库把往年破损的金砖先填补过去遮掩遮掩,问起来便说今年金砖质量太次,路途中破损了许多,当然最好是谁也不要过问,安安静静把这事儿掩过去,”沈阔的目光穿透漆黑的夜幕,往黑暗的尽头望。夜色渐浓,山风愈狂,裹挟着落叶扑来,夹杂着一股自然的清香,沈阔深嗅一口,突然想起苏禾的体香,他问:“今儿什么日子?”
“二十三了。”
“这就过了大半个月了,”他感叹了声,“浣衣局那儿可有派人照应?”
当苏禾成为黄程手中一枚可拿捏沈阔的棋子时,李贵便恨不能她赶紧自生自灭,他呀了声,拍着脑门道:“我给忘了,我这记性呀!不过沈管您临走前向浣衣局的那什么姑姑交代过,想必他们不敢怠慢苏禾姑娘。”
沈阔微微蹙眉,肃道:“那可向监里谁交代过,一旦浣衣局有什么消息立即来禀报我?”
“这个……这个奴才也忘了,”李贵的声音渐低下去,道:“为着修葺坤宁宫配殿,局里近来忙乱得很……”沈阔深吸一口气,脸色阴沉下来,目光比寒风更冷,瞅了李贵良久。可看见他揣着自己方才喝的哪壶冷酒时,终于只不轻不重地斥了句:“凡事不要自作主张。”
“是,是是是,”李贵连忙答应,而后抬起脸扯着嘴角陪笑道:“沈管,奴才去给您把这剩下半壶酒温好,”说着,抱着酒壶往外去了。沈阔因忧心苏禾,回屋后眼皮子急跳,心中烦躁,当夜怎么也睡不着,听着外头噼里啪啦下雪粒子的声儿,听了一夜。次日,他放下手头的事,预备回宫一趟,可惜因皇陵主殿内架梁不稳不能成行,后头忙起来,就忘了此事。浣衣局里,一大早,苏禾半梦半醒间便听见屋外有人欢呼:“下雪了!”
她揉着朦胧的睡眼从被窝里爬起来,披衣下床,趿拉着软鞋冲出去看。门一拉开,迎面扑来清新的雪的味道,视野也清晰了,屋脊上、庭院里铺了素白的一层,薄薄的,依稀露出斑驳的黛瓦,苏禾心叹雪很好,就是小了点儿。寒风侵肌裂骨,苏禾站不住,赶紧回屋穿上厚厚的袄子,用冰凉的水洗漱了,而后过去明间儿,何监工李监工几人正在抹骨牌,苏禾不便打搅,一轮完后她才搓着手问:“李公公,您上回说会从您的老兄弟那儿拿些耗子油,可有了么?”
李监工哦了声,回头冲苏禾道:“正要同你说这事,今儿晚饭后会有人送来,到时来咱家屋里拿!”
“好嘞!”
苏禾欢喜地应了声,便回屋去把这好消息告诉了苏姑姑。这雪下得小,到傍晚时分已融得差不多,屋檐下的滴水声渐渐止了,然而融雪比下雪更冷,苏禾用罢晚饭出屋时,寒风扑面,像刀子的脸上刮,恰好李监工从对面直房出来,见了苏禾便道:“咱家有些事向乌雅姑姑禀报,你去向何公公要,他知道耗子油放哪儿。”
“好嘞!”
苏禾应声,打着灯笼快步走过过厅,从廊下一直走到后罩房最东边那一间,这便是何监工的住处。屋里点着蜡,半昏不暗的,苏禾不敢贸然进去,隔帘问了句:“何公公在么?”
只有檐下滴答的水声回应她。“公公?”
仍是没人应。苏禾在门口踌躇了会儿,天寒地冻,她跺着脚直抽冷气,想着他应当是出官房去了,不如就进去他屋里等会儿,不然站在外头不多久就要冻成冰柱子,于是帘子一掀走了进去……然而一进门,却望见镂雕花鸟纹四扇槅扇后的大通铺上,躺着个人。她吓了一跳,忙又唤了声:“何公公?”
没听见应答,她首先便想到当日林姑姑吞金而死的情形,吓得忙跑过去,“何公公,你怎么——”忽觉背后有动静,正要回头,立即有伸过来一只手用白布捂住了她的口……苏禾吸了口气,脑袋便昏沉起来,她又扭动着身子奋力挣扎,然只两下便浑身没了力气,便索性装晕过去,那人见她不动了,这才放下捂着她口的白布,拦腰把她抱上了床。苏禾感觉到这是个太监,且力气不小,而她身板子瘦弱,不敢与之对抗,便只能由他抱着上了通铺,接着又是一阵窸窸窣窣的衣裳响动,这时帘外有个声儿在催促,“赶紧的,要来人了!”
听那声儿,不是秀吉却是哪个?终于,那人停下动作,往外去了。朦朦胧胧中,苏禾睁开眼,偏头一看,好家伙,身边的何公公居然被剥了外衣,身上只剩一件雪白中衣,而他手里还握着根棍子一样的器物,苏禾疑惑。又缓了会儿她才勉强能坐起,晃了晃脑袋,终于看清那棍子的形状,以及其上雕的纹路,若是以往她必定认不得这东西,但看过那避火图后,她什么都懂了。亏秀吉想得出,居然设计要捉她和太监的奸!而此时秀吉和琥珀就在院子里的石几上坐着说话,她们已经算计好了迷药的用量,大约半个时辰后两人能醒,待两人迷迷糊糊醒来时,她们故意进去撞见,闹起来,便大功告成了。因前朝有太监与后妃对食,惹怒圣上,闹出许多荒唐事,是而本朝新定了条宫规,宫人不能结对食,除非主子恩赐,不然,违者太监剥皮,宫女杖毙。虽然近十年这条宫规稍有松懈,许多奴才暗地里结对食菜户,但也见不得光,一旦见了光,那还得按明面上的规矩处置,秀吉想着,此番有苏美人撑腰,又有宫规在上,司礼监和内官监也救不了苏禾。而此时屋里的苏禾终于恢复体力,她抚了抚擂鼓般狂跳的一颗心,深呼吸两口气,而后小心翼翼地坐起了身。这时候千万不能叫人,不然外人冲进来看见这情形,她百口莫辩。而后她蹑手蹑脚下了床,想着前门必定有人看着,幸而后罩房最边上这一间有个窗,于是她放轻了步子走到南窗下,见窗棂开了一半,她再轻轻推开些,攀上去……她从窗户跳下去时,秀吉和琥珀正悄声商量如何对付她,正说到欢喜处。只要她们往后门处多看两眼,便会发觉一个黑影正躲在门边的芭蕉下。冻得瑟瑟发抖的苏禾,从芭蕉下一步步挪到游廊上,得益于此处昏暗,她们不特地留心便察觉不了她。不多时,几个老宫人已用过饭从廊上过来,后院吵闹起来,苏禾便趁乱走到游廊中间。站在门灯下,她不怕了!她扯了扯衣裳,扮出一副笑脸,缓步走向石矶,站定在正说笑的二人身后,“你们说什么呢?”
二人猛地回头,一见苏禾,都像见了鬼,两张口张得几乎能塞下个鸡蛋。“你……你……你怎么在这儿?”
她们异口同声。“李公公叫我来寻何公公拿耗子油的,”苏禾故意拔高声调说,让两边廊下的都能听见,见她们仍呆愣着,便一手携一个往何监工那屋去,还故意笑问二人:“何公公是住那一间么?”
秀吉和琥珀只直直望着苏禾,由她拉着去到何公公屋门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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