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舟有野心,但并不冒进。裴仲桁同她说过,做生意不是赌博,求得是一个稳字。船运寻常做法按航程计算租金,这样租金收益高。但市场好时固然不愁客人,碰上差年景或者时局意外,那么这些船就会荒废,光是停泊、保养就是一大笔钱。南舟索性反其道而行,做长租。以薄利规避风险,求稳。因为长租价格低廉,求租者盈门。南舟又以船抵押,再贷款购船,以船养船,不过两年竟然有了二三十条船。
又逢新年,家家团圆。再怎么漂,这一天是不得不回家的。南舟一直忙到最后一刻,整理所有船只的报告。机器故障,船期延误,人员意外,码头泊位不足等等,一一登记整理,再分析问题,调整对策制定方案。工作量极大,非一日能完成。小庆来回请了好多趟,南舟在船上延宕到除夕才回了家。
百无聊赖地过完年,耳朵快磨出茧子。三姨太整日里说东家儿子、西家外甥,时时都要提醒她,不小了,该嫁人了。后来十姨太也委婉地说起某某青年才俊,叫南舟不要那么辛苦,出去交交朋友也是好的。最后反而是南老爷那里最清净。
白日里出了太阳,南舟推着南老爷晒太阳。她坐在一旁拿着刀削平果,削了皮,又把苹果切成丁,用牙签插着喂他吃。南老爷吃不下什么了,可女儿递来的,还是努力吃了几口。然后怜爱地看着她,口齿不清地说着什么。
南舟知道他说什么。但微微笑了笑,“年前船到卢山,在东林寺里住了一宿。禅房里挂了一副字,‘过去事已过去了,未来不必预思量;只今便道即今句,梅子熟时栀子香。’”
南老爷听完,不再言语,手轻轻覆在她手上,轻轻叹了口气。
做生意的人,少不得应酬多。平日里的应酬南舟能推就推了,但年里的,过来请的都是有大宗生意往来的,推不得。
谢应乔早几年就从裴家的铺子里出来,到南舟这里做事。震州这边的生意,如今全都是他在打理。这一日饭局,两人在饭店前碰了头,谢应乔发愁道:“东望码头西边的那块地还是谈不妥。”
货运同仓储密不可分,现有的仓储有限,并且租金高昂,南舟就动了自建仓库的念头。堆栈公司已经成立了,但建仓储的地却总拿不下来。
“约了十多次了,可裴二爷总也不见。毕竟震州这几个码头,仓储的生意都被裴家垄断着。咱们要建仓库,无异于要分一杯羹。要不,九姑娘您看看,再选一处地?”谢应乔商量道。
南舟摇头,“码头是不少,但深水港加上码头设施最好的就是东望码头了。别处也能建,但大船靠不上岸,就要靠剥货。效率低不说,凭空多一份风险。”她想了想,“还是我亲自去谈吧。”裴仲桁是个再精明不过的生意人,只要条件合适,没有谈不妥的买卖。
说话间两人入了席,众人又是寒暄了一阵。酒过三旬,在座的话更多了。便有人说起局势不稳,来年怕是会有一战。又有人道江帅盘踞东南多年,岂是那么容易被赶走的?更何况,江沈两家联姻,不日就要大婚,这实力只强不弱……
谢应乔细细听着,觉得战事一起,更是遍地商机。他转头正要同南舟说话,却发现她木然地握着茶杯,脸色雪白。他担心道:“九姑娘,你还好吧?”
南舟缓过神,松开茶杯,给自己倒酒。酒坛子不轻,她的手微微发颤。谢应乔忙托住酒坛子,帮她倒了一杯,压低声音道:“九姑娘,你不是不喝酒吗?”
“过年,难得聚一处,喝一点助兴吧。”南舟拿起杯子,吞了口酒,辣得嗓子肺腑都疼了。同桌有人见了,也来敬酒,南舟也不推脱,都喝了。
谢应乔瞧她这架势不大对,见她再喝便给拦下了,然后找了个借口先告了辞。谢应乔打算送她回家,但拦了半天也只拦到一辆洋车。瓜田李下,他不好和她同车,便很执着地非要再等一辆来。
到了外头冷风一吹,人清醒不少,南舟也觉出自己失态了。“谢大哥,不用送我了,赶快回家去吧,嫂子该等急了。”南舟家在南,谢家在北,南舟实在不好意思叫他送。谢应乔惧内,这会儿确实不早了。他再三嘱咐了车夫,这才扶她上了洋车。
南舟并没有回家,而是叫车夫拉到了南家老宅的路口。打发走车夫,她一个人缓缓往老宅走去。万籁俱寂,人迹罕见,只有雪落簌簌。街上炮竹的碎红纸屑都融进了雪水里,一片狼狈的喜意。她走到了老宅门口,这宅子还空着,但门口挂着两个大红灯笼,燃出一点虚无的热闹。门口的雪无人打扫,也没有烟花爆竹的纸屑,白得那么寂寞。
喝了酒,人也不冷,只是头有点晕,腿发软。她用手扫了扫,在门口的台阶上坐下来。伸手在雪上写那个人的名字,一遍又一遍,层层叠叠摞在一起。手指冻僵了,没了知觉,还在划着他的名字,仿佛是生命的惯性。
“九姑娘?”
南舟的手停了下来,慢慢抬起头。裴仲桁逆着街灯的灯光,站在她面前。
他应酬归来,惯常要从这里经过。仍旧是习惯性地往大门那里看一眼,就看到了她。他以为是眼花,或者是梦境。他仓皇地下了车,脚步很轻,生怕惊破了这个梦。经年未见,只一眼,他就能认出她。
南舟仰着脸,脸上满是泪痕。但看到他时,微微地笑了笑,目光没有焦距,不知道落在何处,也不知道看到了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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