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说他在南平当教谕的时候,他的上司过来,其他人都跪着迎接,他却站在那里不愿意下跪,两边低中间高就像是个笔架子,因此得了这个美名。可见此人从来就是犯上的惯犯。”
海瑞:“回皇上,罪臣若真能当个笔架,也是为大明朝书写丹青,不为犯上。”
“你不是笔架,也做不成笔架!”
嘉靖神色严厉了一些,“你现在抬起头,看看你面前的这三个人像什么!”
海瑞慢慢抬起头,这时嘉靖高坐在中间,裕王和朱翊钧低坐在两侧,他恍然大悟,这三人才是大明朝的笔架。“看不出来吗?世子,你告诉他,咱们三个站在那里像什么!”
世子天生聪慧,思前想后便直接回道,“回皇爷爷的话,我们三个坐在这里才像个笔架子!”
“可听见了?”
嘉靖问向海瑞:“世子的话,你要反驳吗?”
“回皇上,臣眼中所见并非笔架子,而是我大明朝江山中的那个‘山’字。”
海瑞敢如此直接地顶回嘉靖和朱翊钧的意思,还如此冠冕堂皇,心里着急的却是在旁边一直沉默不语的裕王。担心嘉靖再次被激怒,裕王也不得不发言了:“海瑞!这种时候你还是如此狂妄自大!你既然提到我大明王朝的江山,还说皇上与我和世子只是江山中的一个江,江山是能分开说的吗?你读书都读到了狗肚子里!光凭一个‘直’又有什么用!”
海瑞继续道:“回王爷的话,臣所言便是直言。皇上王爷和世子是我大明江山的山,而百姓和群臣则是我大明江山的江。”
嘉靖这一生都在文字上做文章,几十年来玩得游刃有余,这时见海瑞竟然和自己过招,不由冷笑地望向裕王和世子:“你们以为海瑞所言如何?”
裕王其实是认可海瑞之言的,这时也只能低着头,“儿臣愚钝,还请父皇训示。”
嘉靖又望向世子,“小朱翊钧,你觉得他说得如何?”
朱翊钧想了想说:“皇爷爷,我觉得他好像还有些道理。”
“似是而非!”
嘉靖声调提高了几分,“他嘴上说朕和裕王世子是我大明朝的山,又说臣民是我大明朝的江。但江水滔滔拍山而去,江和山又有何关系?”
海瑞不由愕然了,想了片刻只好回答:“罪臣的比喻不甚恰当。”
“你何止是这个比方不恰当,还在那个东西里面说尧舜禹,说汉文帝汉宣帝和汉光武,说唐宗宋祖,朕且问你,既然为君是山,如今这些贤君明主,哪还存着一座山?”
“回皇上,仍在。”
“在哪?”
“在史册里,在人心里。”
嘉靖、裕王和世子都同时怔住了。嘉靖沉默了良久,才对裕王和世子说,“海瑞的这句话,你们要记住了。”
“是。”
裕王和世子同时回答。“所谓江山,是名江山,而非实指江山,这就是朕让你们记住这句话的道理。君不是山,臣民便不为江。古语有云,‘圣人出,黄河清’。黄河何曾清过?长江之水灌溉两岸田地,黄河之水同样灌溉两岸百姓,不能因水浑而不用,而不能因水清而偏用,这个道理自古如此。海瑞不懂,所以在奏疏里让朕只用长江而废弃黄河,朕可为之?反之,一旦黄河泛滥成灾,便需要治理。这就是为何朕要罢黜严嵩!而长江若是泛滥,朕也要治理,这就是为何朕要罢黜杨廷和与夏言,杀杨继盛沈炼!”
这番惊世骇俗的言论,不仅惊呆了裕王和世子,也让海瑞睁大了眼睛。“就说这个海瑞,他自以为是清流,将君父比喻成山,水却要漫上山头,就要治理!朕知道,你一心想要朕杀了你,名留青史!留在人心里!却给朕一个杀清流的罪名,这样的清流更是该杀!”
裕王感觉心都提到了嗓子眼。“我大明朝以孝治天下,朕不杀你,将来朕的儿子继位也要杀你,不杀便是不孝。为了不让朕的儿子为难,朕便让你活过今年。”
裕王和世子都惊在那里。很快,海瑞被重新带回到诏狱。而这番君臣对话,其实是嘉靖给自己最后的一个台阶,也是为裕王铺路。他以这种方式不杀海瑞,而裕王继位后不杀海瑞甚至重用他,其实不仅不会被认为不孝,反而会赢得一个贤名。……时光飞逝,眨眼间便到了嘉靖四十五年的十一月份,嘉靖帝忽然病重。病重的原因略有蹊跷。两个月前,嘉靖派遣御史王大仁等人,求取方术之书,招得王金等人。王金吹捧自己能炼出长生不老之药。嘉靖信服欣然服药,就此一病不起。延至十二月,病势垂危,便从西苑移居乾清宫。尽管生了好几盆炭火,围坐在炭火旁的徐阶、高拱、赵贞吉、李春芳和郭朴还有那些六部九卿的堂官们还是觉得寒冷。一个个都穿着出锋的袍子坐在那,面带倦容。自从嘉靖病重以后,天塌地陷也就是顷刻间的事,他们便一直守在这,显然已经有好些时日了。忽然——北风呼啸中传来了景阳钟声!所有人站起了!景阳钟一声一声苍凉地传来。“皇上!”
所有人哭喊出来。徐阶第一个掀开门帘奔了出去。群臣一蜂窝地向外奔去,景阳钟声越来越响了。……自从嘉靖三十一年开始,徐阶便进入内阁。到嘉靖去世已有整整十五年,对嘉靖也有感情。尤其是担任首辅这几年,与嘉靖接触得更多,嘉靖对徐阶也渐渐有了倚重之情,君臣关系日渐融洽。徐阶同样希望嘉靖政弦更张,可惜却忽然薨逝,心中悲伤自然难以言喻。而皇帝驾崩,国家大事便是办丧事迎新君。一大堆的礼仪,需要一一理清,不能有半点疏忽。眼前最重要的便是撰写皇帝的遗诏,遗诏要总结嘉靖帝的一生,继往开来,开一代新局。内阁就此事议论。徐阶思以嘉靖遗诏的名义革除弊政,所以草拟遗诏这件事非同小可。徐阶提议嘉靖遗诏应该由内阁共拟,这和他主张票拟由内阁众人共拟的思路是一致的。但徐阶却发现情况并非如此简单。嘉靖四十五年三月,内阁有了新的人事变动。徐阶引荐郭朴入阁,再有赵贞吉相助,他以为内阁便会是他的一言堂。哪料自己看错了人,引荐的郭朴不是善茬,而赵贞吉又在这件事上拖三阻四,若是意见不统一,争论起来,革故鼎新便万难实现。其实嘉靖根本就没有留下任何遗嘱。而嘉靖遗诏,实际上就是徐阶作为内阁首辅,想要总结旧朝,迎接新朝,奠定自己权利地位的一种政治思路。这一回,徐阶擅权了。他没有和内阁其他四人商量,却与尚未进入内阁的张居正秘密商谈了。他这样做,其实也是希望张居正能够明白自己的良苦用心,以后承继自己手中的首辅之位,将这份政见继续延续下去。但此举也彻底得罪了高拱,连带着原本就对他有二心的郭朴直接倒戈,买埋下了内阁纷争的祸根,致仕之后,还险些给自己招来灭顶之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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