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
毕剑也许是没听清,更多是质疑,便追问了一句。张居正:“我要看案卷。”
张居正和田玉生到底是不同的,在毕剑看来,田玉生不过是个丧家之犬,走投无路,根本构不成什么威胁。但张居正是裕王府的人,即便这里他们能够大获全胜,张居正也能安然无恙地回到北京,若是记恨上自己,随便在裕王爷面前说上几句,这官职连着小命,恐怕要丢了。毕剑:“没、没有案卷……”“没有案卷就要勾朱杀人!”
张居正忽然加重了语气。毕剑一怔,不由回头望向杨顺和路楷,那两人的脸色比屎还臭。路楷也不得不上前说话了:“张大人,提审通倭嫌犯是刑部和都察院定的,并没有说还要审阅卷案。”
张居正冷声道:“当初在提刑按察使司我就说过,倘若于氏族人真有通倭情节,自然要以《大明律》处决人犯,也是你和杨大人提议,为不冤枉任何一个清白之人,我们还单独向朝廷请旨,审讯俞占鳌和罗龙文。审不审这两人,如今旨意未下,你们却要对于氏族人行刑?既然要杀人,为什么没有案卷?”
路楷回应得也是铿锵有力:“依据《大明律》,凡有通倭情事,就地处决,尚无时间立案卷。张大人若想立,也可以立一份给我们嘛!”
张居正的目光犀利起来,转向毕剑:“问你句话,你要如实回答。”
毕剑一愣:“大人请问。”
张居正:“你之前说,于氏族人是你在汶上县抓捕的,当时有人举报于氏族人同倭寇往来,便带着衙役到族中搜查。我问你,你搜查时,是否当面撞见了于氏族人与倭寇私通?”
毕剑望向了路楷。路楷冷哼一声,“张大人问你,看我做什么!”
毕剑:“并没见过。”
张居正,“举报于氏族人通倭的人,有带来巡抚衙门吗?”
毕剑:“因事发紧急,当时衙门里的人并没刻意记录举报者,这时,这时恐怕已经寻不到了。这是汶上县的政务,张大人也要管吗?”
“这正是我要管的!”
张居正加快了语速,也加深了语气,“没有检举人,也没有证人,只拿着几箱不知从哪里来的脏财,就认定于氏族人通倭,就要就地正法,历朝历代,也从没见过这样审案的。还公然和我说什么《大明律》!这个案子有天大的漏洞,明天不能行刑!”
说到这里,张居正望向身后的田玉生,“带着按察使衙门的兵,先把一应人犯压到地牢,严加看管。再派出两路急报,一个去往通政使司,一个去往兵部,如实呈报,我再派人去浙江给胡总督呈报。这个案子必须有内阁草拟,司礼监批红,总督衙门、巡抚衙门、三司衙门共同来审!”
路楷怎敢同意他这样的安排,朝着身后的杨顺望了一眼,然后道:“刑部和都察院已经有批文,此案全权交给杨大人审理。张大人对案情有任何异议,可以向通政使司参奏,但这里,不是你张大人能够大声喧哗的地方!”
张居正盯向了他:“顶得好,不愧是巡察御史,不愧是将《大明律》倒背如流的人物。你既然说有刑部和都察院的批文,司礼监一定也是批红的了?拿来我看!”
路楷哪里去寻带有批红的批文?又被问住了。张居正目光灼灼地扫视着他:“告诉你,这桩案子说小,在汶上县可以直接处决。说大,上到司礼监、内阁、总督衙门,都牵涉其中。按照章程办,在不贻误前线战事的情况下,必须有皇上亲发的旨意,才能严刑审讯于可远。否则,你们就有阻碍前线战事的嫌疑!同样有嫌疑,于氏族人说杀就杀,罗龙文却好茶好水地接待着,连逮捕的口令都没有一个。我要问一嘴,这是何缘由?你们是在包庇他吗?”
路楷被问得懊恼了,“包庇又如何!”
“住嘴!”
杨顺在身后怒吼一声,吓得路楷和毕剑浑身一颤,连忙向他望去。杨顺深吸一口气,“张太岳严重了,我们从未有过包庇罗龙文的心思,他如今正被扣押在巡抚衙门二堂,只将这些人处决了,接下来便是审讯罗龙文。”
张居正被气得都冷笑了,“处决于氏族人,再审讯罗龙文?敢问杨大人,以什么罪名处决犯人?”
“自然是通倭。”
“既然杨大人已经确定于氏族人通倭,自然没有罗龙文什么事,何必再审他?更不必将他关在二堂!若杨大人觉得罗龙文有嫌疑,就该重新审案,这个因果关系,杨大人该不会想不通吧?”
杨顺闷在那里不说话了。他没想到,几句话的功夫,自己竟然被张居正给绕进去了。赵云安也接言了,他的思路显然更毒辣,“杨大人若觉得于氏族人真有罪,那俞占鳌应该有罪,罗龙文无罪。还请大人即刻将俞占鳌送上刑场斩立决,释放罗龙文,并向济南府百姓宣布罗龙文无罪。毕竟,罗龙文是客人,做客山东,却蒙受不白之冤,我们该给他一个公道。当然,您之前也说过,刑部和都察院是给您一人的主审权,不让旁人参与,释放罗龙文这个事,也是您一人做主的,与三司衙门无关。”
杨顺彻底懵住了。释放罗龙文,他是万万不敢的,如今朝廷已经知道罗龙文通倭,他若是在这里说罗龙文无罪,简直在证明自己是罗龙文的同党,要受到莫大的牵连。在不释放罗龙文的情况下,张居正和赵云安偏偏又捏住案情的漏洞——即这桩案子,于氏族人和罗龙文之间,必定有一方是通倭犯。既要杀于氏族人,又要审罗龙文,这在逻辑上讲不通。当然,他也可以当场说出罗龙文通倭的情况,但如此一来,更难给于氏族人行刑寻到一个适合的借口了。路楷在那死想了很久,忽然一拧眉,走到杨顺耳畔,“大人,不管怎么说,我们对于氏族人行刑,都是不符合程序的。既然决定这样做,又何必在意那些细节?只要严阁老能在这件事上稳住,就算将来裕王和徐阶拿这事说话,也有严阁老为我们顶着。要是做不好,把罗龙文通倭的事扯到咱们身上,连严阁老都受牵连,我们才是真的有死无生呢!干脆一不做二不休,直接将三司衙门的人都轰出去!”
杨顺沉吟了片刻,重重地呼了口气,“一定会被人捏住把柄的,但眼下,也没有更好的办法了。”
说完这话,杨顺朝着毕剑使了个眼色。毕剑立刻领会,高声喊道:“来人!巡抚衙门办差,无关人等都撵出去!”
然后对张居正等人道:“诸位大人,这件通倭案,刑部和都察院的旨意里,似乎并未提到让您三位陪审,如此重案,又牵涉东南大战,知道的人自然越少越好,恕不远送,还望三位大人走好。”
田玉生正准备反驳两句时,赵云安忽然拉住了他。三人对视一眼,张居正率先拂袖而走,赵云安跟在身后,田玉生仍是没理清情况,刚才争辩得那么好,眼看就要胜利了,怎么就突然撤走了呢?他实在按捺不住好奇,边指挥三司兵马撤退,边小声询问:“大人,我们怎么就走了呢?”
赵云安朝着吴栋和陆经那边望了眼,笑眯眯道:“目的达到了,还留在这里做什么?”
张居正一脸轻松,“我们不过是递刀的,给持刀人一个充分的杀人借口。他们若是直接出面,目标早就被吓退了,我们来做这件事,最合适。”
田玉生顺着赵云安的目光,看到吴栋和陆经仍在看戏,虽然还是不甚相通,但这种“鹬蚌相争,渔翁得利”的戏码,他在官场上看得实在太多了。“我明白了,你们是想逼着杨顺和路楷表明态度,当着吴公公和陆大人的面犯错,只是这样做,牺牲掉于可远那孩子,是不是太可惜了?”
赵云安咧嘴一笑:“牺牲可远?怎么会呢,你既然好奇,我们就在辕门外等一会吧,大戏就要开幕了。”
三司兵马退出巡抚衙门,但并未走远,都停在辕门外的两百米处。……距离酉时三刻越来越近了。越是靠近这个时刻,杨顺的内心就越慌。虽然都在一个大坪,他和吴栋、陆经的距离,却仿佛是两个世界那么远。数次前去拜访,吴栋都表达出不想参与这个事的态度,又偏偏站在那看着,他话里话外地暗示,希望吴栋和陆经离开巡抚衙门,这两人直接装作听不懂的样子。“我总觉得有些不对劲……”杨顺刚说出这话,毕剑忽然喊出一嗓子:“滴漏!滴漏!酉时二刻了!请大人准备行刑!”
一般来说,死刑分为斩监候和斩立决,前者要秋后处斩,等皇上勾决。后者直接拉到午门,子时三刻问斩。但在夜里行刑,还是酉时三刻这样深的时辰,是极少的,通常是特殊事件,譬如行军打仗捉到叛国军人,或是杀掉就能提振士气的,可以不分时辰直接行刑。杨顺之所以选在今晚酉时三刻,一是担心夜长梦多,二是这件案子毕竟关系着倭寇,从法理上讲,可以就地处决。行刑前最重要的一件事,便是扔牌子。扔牌子并不仅仅是给刽子手行刑信号的,所谓令出必行,即使错的指令,只要令牌落地,也必须立刻执行。当然,若是令牌没有落地,尚有转还的余地。但这只是是否行刑的余地,扔出令牌那一刻,行刑官决意行刑的目的,便无法更改了。杨顺望着签筒中的火签,犹豫了好久,终于从中抽出一支。准备扔出时,他不禁朝着吴栋和陆经那边望了一眼。于可远也在望着陆经。或许是角度不同,杨顺此时并不能看到,陆经那藏在袖袍中的双手,正握着一柄小巧锋利的袖箭,陆经却刻意在于可远能看到的角度,将这柄袖箭显露给于可远。于可远也重重地舒了口气。他明白,陆经要拦截签牌,给他看,是希望他能宽心。族人已经哭成一片,哀嚎遍野,也就于可远身边这几个人安静一些,但心也高悬着。杨顺并不能从吴栋和陆经的神情中看出什么,他一咬牙,火签便呈抛物线朝着木柴下方的空地飞落。“刀下留人!”
陆经终于出手了,他拂袖将手抽出,双眼微眯,便将那火签抛飞出去,在火签飞到一半时,精准穿透,插着火签射到一根木桩上。没有落地。杨顺、路楷、毕剑以及刑部和都察院的人齐齐色变,不约而同地望向吴栋和陆经。“真是一场好戏啊。”
吴栋笑着,却是那种皮笑肉不笑,“今晚,咱家可算是见到了一场大世面,历朝历代都罕见的世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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