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可远扑哧一声笑了出来。“你见哪朝哪代的皇帝用圣人之言治世?这些圣贤的话,从来都是约束旁人,对为王为官者而言,更是敛财掌权的利器,若用来修身立命,未免贻误自身。圣人之言,从来都是能用则贤,不用则弃。我若真是个两袖清风的做派,高小姐恐怕会更加失望。”
应该不会的吧——高邦媛直觉得不会。但脑海里拼命联想,若将来真嫁给一个在道德上完美无瑕的儒生,处处讲大道理,散尽家财助人为乐,凡事都要遵守圣贤规矩,族中基业能否夺回要画个问号,但最先遭殃的一定是自己。因为这样的儒生,一定将女子的三从四德、七出三不去看得极重,那才是真正的水深火热。想夺族中基业,想将基业开遍山东乃至全国,想以女子之身从商,就必定要站在整个道德舆论的对立面,必定充斥着尔虞我诈和钩心斗角,她自己尚不能清白一身,如何约束旁人。高邦媛终于开了口:“天愈发冷了。”
于可远领会其意,朝着家的方向一指,做个了请的姿势,“家中贫苦,高小姐若不嫌弃,便下榻一夜,如何?”
高邦媛没有回话,但跟在她身旁多年的暖英却从眼神中看出了些什么,努着嘴哼了一声:“废话一大堆,领路吧!”
于可远和高邦媛并行在街道上。因暖英还要安排那群镖师,便将伞递给了于可远。于可远为高邦媛撑着伞,二人并肩而行,因有男女授受不亲的忌讳,于可远并未站在伞里,大雨瓢泼而下,全落在身上。高邦媛看他这么守规矩,心中不忍,便道:“过来吧。”
“于礼不合。”
高邦媛轻叹,“没守的礼够多了,也不差这一桩。”
于可远嘴角一勾,直接挤进伞里,衣衫裹着雨水,接抵在一起,就像肌肤碰触到一起似的。高邦媛脸迅速红了,全身都不自在,本想将他推走,但见他冻得直抖,只好继续忍耐。于可远这时也有些心猿意马。两世为人,前一世虽然功成名就,偏偏在感情路上屡屡受挫。这一世从贫民开始,总该有些不同才是……一路行来,实在尴尬,于可远微笑,努力让声音听起来更加轻快平和:“清修大哥家里摆了好些天宴席,一会应该会拿来些好的吃食,尤其是香面团子。”
高邦媛问:“那有什么好?”
“嗯,我记得小时候,那会我爹和哥哥还在世,有一次下大雨,爹回来的时候,口袋里掏出两团白白的,我还以为是团的棉花呢,原来是外面沾了白色粉面的赤豆面团子,咬下去一股甜香味儿。可惜有点贵,之后每次上街,都没舍得买过。”
高邦媛思忖了一会,“香面团子……我没吃过。”
像她这样高门大院里出来的,香面团子这种在寻常百姓家极奢侈的小吃,却只是下人奴婢的吃食,高邦媛自然没吃过。“咬起来软软的,外面沾的粉面不能多不能少,多了发干,不香。少的话,团子又粘牙……”高邦媛一点头,不再那么拘束了,“听起来应该很好吃。”
“我可想了好久,这样的大雨天吃上几个,一整年肯定都有好福气。”
欢乐的情绪是有传染力的,高邦媛的表情彻底放松下来,完全看不出紧张,“你这样讲,倒是多了些人情味,我以为……”“以为什么?”
于可远笑笑。“以为你是只在乎利益前途,为此可以舍弃出卖一切的人。”
高邦媛抬起头,眸子一转不转地盯着于可远。于可远沉默了半晌,才道:“为前途是可以择取些手段,但前途到底是为开展胸中抱负。若一切得偿所愿,前途圆满,却孤苦伶仃,身后空无一人,连个分享喜悦的朋友亲人都没有,只能留下一些事迹供人评说,又有什么意义呢?”
这是由衷之言。他并非程序设定出来的固定模板,穿越过来只为追求云端之上的权力巅峰。他向往权力,并未只为权力本身,而是权力背后的象征。后世之人评价明史,有说明亡于洪武,有说明亡于土木堡之变,有说明亡于嘉靖,也有说明亡于万历的。历史车轮滚滚向前,他想验证一件事,历史大势是否真的不可改?除了这个抱负之外,他也向往志同道合的朋友,传道受业的师徒,和睦友恭的家庭,乃至两情相悦的夫妻。他希望成为一个合格的儿子、兄长、朋友、老师、弟子、丈夫,而不仅仅是权倾朝野的官员。高邦媛听完,忽然笑了:“你很有趣,处处讲道理,又处处打破道理,凡事都能辩驳几分,逾是如此,就逾难让人看清真正的你。”
“何必要人看清?”
于可远笑道。高邦媛想了想,“也对,看不清,才能保身。”
回到家里,一群亲兵正在临时搭建的棚子里烤火,林清修在一旁招待,摆放了好几桌小吃,还有些粗茶和黄酒。他掀帘子进屋,就看见邓氏和阿囡站在门里头,脸色不知道是因为紧张还是寒气有些发白,担心地看着她。“阿母。”
于可远身后就是高邦媛,但因为身子高大,又被门帘隔着,邓氏并没瞧见,只扯着于可远的衣袖道:“儿啊,这些官兵说你身上有桩要紧的案子,还说你明天就要去邹平,连户籍都要迁过去,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高邦媛在身后喊了一声,“伯母。”
邓氏一愣,连忙掀开门帘出来,就瞧见红着脸的高邦媛,正躲在于可远身后,一副恭顺的模样,在向自己行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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