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Y]?:知府衙门,东苑书房。清朗的白日一旦过去,济南府就披上了灰沉沉的外衣。一间间瓦舍都现出灰色,天空和大理石铺就的石阶也染上了灰暗的色彩。落了叶的枯枝没人打扫,飞扬的尘埃与雪花融混在一块,更增加了阴郁的色调。冷风掠过长长的书房长廊,仿佛带来了轻叹。守在书房外的各衙门当值仍然眼巴巴地望着,两个身穿飞鱼服的锦衣卫牢牢矗立在门口,硬冷的风吹在他们那铁石磨就的面孔下,竟如雕像一般毫无反应。连着四天,知府衙门门房里的仆人都“撂挑子”不干活了,一个个打牌、吃酒,宛如一副“流亡政府”的模样,若是谭云鹤还不醒,再过几日,府衙珍藏的各种奇珍异宝,恐怕就要长着翅膀飞走了。书房们。陆经和两个锦衣卫站在床前,地上跪着那个叫青烟的艺伎。“按理来说,你这样的身份,不该由我来审。但情况比较特殊,我也不得不破例一回。”
陆经似乎有些漫不经心,捏着手里的恭桶残渣,“这是谭云鹤排出来的,里面有禁药成分。我们还从酒碗的沿壁里寻到类似的东西。谭云鹤昏迷前,一直是你在服侍他的生活起居。为何下毒,受谁指使?”
青烟跪在那里,一动也不动。陆经又去把玩酒碗,放在鼻前仔细闻了闻,“你不说,我也能查到。半年前,你从南直隶过来,光是一路行走,就用了两万两白银,皆出自山东布政使司。此后,你久居济南府的一处私邸,而这处私邸,按照行情推算,最少十万两白银,买卖凭证是由布政使司盖的章,仅以市价的三成,也就是三万两白银买下。你被谭云鹤收留时,自称受难漂泊,孤苦无依,什么样的苦难,能打破行规,贱买私邸,甚至从南直隶一路豪游,来到山东?”
青烟还是不为所动。“很好,是个守口如瓶的‘烈’女子。”
陆经冷笑了一声,从旁边的椅子坐下,“那我们讲些实在的,你与谭云鹤虽无夫妻之名,却有夫妻之实,在北镇抚司,我们办案若是遇到这样的情况,往往要一并应处。”
青烟眼角一抽,抬起头,“民女不知大人在讲什么。”
“假设,我只是打个比方。若你是季黎季大人的红颜知己,合力为谋,成为谭云鹤谭大人的枕边人,谭大人犯错,若是寻常官府衙门审案,最多判你们刑杖或流放,季大人犯错也是同理,不会因为你后来成为谭大人的枕边人,就忽视了你曾经作为季大人红颜知己的事实。官府衙门尚且如此,放在北镇抚司,情况自然要更严格。无论季大人还是谭大人,一旦犯事被我们抓了,若经查实,你也是重要案员之一,且有蛊惑利用朝廷命官的嫌疑,那我们就该派上用场了。”
青烟望着这位朝堂官员都害怕的人物,没由来地打了个寒战,“什么用场?”
陆经莞尔一笑,忽然俯下腰,贴近青烟的耳畔,语气荼蘼:“你这样的美人,若到我手里,更有优待,三选其一哦!”
青烟一惊,连忙往后一躲。陆经仍是笑着,但眼底已经冷若寒潭:“战国时期,孙宾被师兄陷害,受刖刑之苦,将膝盖骨活活削掉。受刑之后,改‘宾’为‘膑’。这是我为你精心挑选的第一个选项,改青烟为腈烟,似乎别有一番风趣呢。”
“成祖当年杀方孝孺所用为腰斩,也算是我大明朝开天辟地的头一遭,这是第二个选项。”
“最后嘛,再来一个有意思的,你一定见过午门刑场的绞刑吧?我们的花样有些不同,是把弓套在受刑人脖子上,弓弦朝前,我呢在后面旋转那张弓,弓越转越紧,你呢……”陆经指了指青烟的脖颈,“气就越来越少,最后终于断气。”
扑腾——青烟直接摊在地上,大口喘着粗气,“大,大人,我,我若是招供,什么都招,您能否饶了民女?”
“咳,这叫什么事?”
陆经忙朝旁边那个锦衣卫使了个眼神,那锦衣卫会意,走了两步,一把手就将青烟提溜起来,然后扔到陆经对面的椅子上,做完这些,还很嫌弃地擦擦手。陆经笑着道:“都和你讲了,打比方,只是打个比方而已,并不是真的。你不过是落魄的艺伎,怎么会摊上这些事呢?”
笑得愈发和蔼,眼底的寒冷仿佛从未出现,“不过,你若真知道些对案情有帮助的,也不妨同我讲讲。”
青烟将季黎如何花高价从南直隶买了自己,又如何设法将自己安排到谭云鹤身边,日夜以禁药掏空谭云鹤的身子,并在公审前将谭云鹤药倒这些事,一五一十地讲了出来。末了,她还从怀中掏出一本详细的账册:“这是季大人昨日递给民女的,要民女等谭大人醒来交给他。”
陆经不禁和另外两个锦衣卫对望了一眼。其中一个锦衣卫走到青烟面前,将账册递到陆经面前。陆经默默地翻看着,整个房间都是“哗啦啦”的翻书声。两刻钟后,陆经轻轻将账册合上,放在桌案前,对两侧的锦衣卫道:“带她出去,像往常一样,不要惊动了她身后的人。”
那锦衣卫,“是。”
陆经又对青烟道:“这几日,你就在东苑带着,有我们的人看顾,若是季黎的人来找你,我们不会出面,他要你做什么,你就照做。你若胆敢泄露这里的一丝一毫,下场不用我多说。”
“民女都记下了。”
那锦衣卫将青烟带走了。陆经从椅子上站起来,坐到床边,望着昏迷中的谭云鹤,“人走了,就别装了,起来吧。”
谭云鹤猛地睁开双眼。脸色虽然苍白,几乎没有血色,眼圈也发黑,但呼吸还算匀称。有锦衣卫这帮皇宫大内的诊治,他这条命,算是捡回来了,但病根也落下了。从今以后,恐怕不能再行人事。“季!黎!”
谭云鹤咬牙切齿地低吼着。陆经只是站在那里,眼底没有丝毫情绪流露,即便他心中对这位只会纸上谈兵的读书人是百般不屑,但多年办事经验,让他能够在任何人、任何情况下,都能很好地隐藏自己。这是锦衣卫办事的黄金法则之一。“大人!恳请大人上奏,参季黎!参左宝才!整个山东官场,都被他们这群吸血蛀虫啃咬!求大人明察!”
“这件事,该归大理寺,刑部和内阁管,不是锦衣卫的职务。”
陆经淡淡地道。谭云鹤微微一怔。是啊,锦衣卫从来都只为皇上办事,办皇上的差。旁的事?哪怕裕王和景王下一刻就要被乱臣贼子杀了,只要皇上没吩咐,他们也绝不会多看一眼。让他参奏季黎和左宝才,怎么可能呢?谭云鹤沉默在那里。陆经将那本账册扔到床上,“你看看吧。”
谭云鹤开始翻看,越看,脸色越是铁青,却流露出一些狂喜。看到这一幕,陆经不由坚信,这个谭云鹤果真是酒囊饭袋,百无一用。果不其然,将账册翻到一小半,谭云鹤就兴奋地从床上坐了起来,“大人!有了这本账册,有了这本账册……山东的通倭案,就不仅仅牵扯到左宝才和季黎两个,您看看这些人……内阁首魁严嵩,户部左侍郎严世蕃,兵部右侍郎魏谦吉,工部左侍郎刘伯跃,刑部右侍郎何迁,右副都御史董威,佥都御史张雨、应天府尹孟淮……就连那位在东南沿海呼风唤雨的胡宗宪,竟也私受了这么多的礼物!严党的大半官员,皆在账册之内,只要送到内阁……不,不能送到内阁,送到裕王府!由王爷和徐阁老出面,严党这些蛀虫焉能长存!”
人到兴奋时,往往就容易得意忘形,谭云鹤直接握住陆经的胳膊,“大人,您也看到这本账册了,请您与我一同上奏!还朝野一片清朗!”
陆经将手抽出来,漠漠地道:“谭大人,我不得不提醒你一句,陈洪陈公公派我来,是受皇上的旨意,查办山东官场贪墨与通倭一案,并未提及任何朝堂上的事情。你这个请求,我不得不拒绝,也不得不好心劝你一句,心急吃不了热豆腐,一意孤行,只能自取灭亡。”
说完,陆经拂袖而走。其实,皇上的心意再明显不过,将左宝才和季黎等人绳之以法,以此来敲打严嵩严世蕃父子,让他们收敛一番,不要贪得太过分。远还不到收网的时候,谭云鹤偏要把事情闹大,往严嵩严世蕃身上扯,这分明是在与整个朝廷为敌。更何况,这账册出自季黎之手,谭云鹤但凡有点脑子,都知道左宝才和季黎是想干什么,他们想着“法不责众”,想要破釜沉舟拼一把,谭云鹤不想见好就收,只能让敌人如愿,一旦牵涉到严嵩严世蕃,必定结不了案。自己这趟来山东,便是为尽快结案。出了书房,站在门外,陆经深吸一口气,喃喃道:“阻碍我办差,不能向陈公公和皇上交代……看来,只能请陈公公向裕王施压了,这个谭云鹤,无论是死是活,都不能继续留在山东。他只会误事。”
陆经立刻回到自己房间开始写信,并以八百里加急送往司礼监。信件送走,陆经坐在椅子上思忖着。“看样子,谭云鹤铁了心要将严党拖下水,左宝才和季黎也破罐子破摔,胡宗宪那一派属于旁观者,就算想阻止双方,也有心无力。眼下,必须阻止案情公审,等陈公公那边的回信。审案的这三方恐怕很难运作,只能找李孝先和那几个证人。”
想到这里,陆经心中便有了一番计划。他即刻派人将李孝先从牢房里提出来,送到衙门的二堂,接着又派人去请于可远等几个人证。林清修与于可远的证词完全重叠,因此,他虽然已经赶往浙江,但临走时曾和于可远作结,于可远在堂审时的一切证词,亦是他的证词。因有这样一份结证,他方能顺利走出山东。……于可远和高邦媛虽然在对门住着,这几日也并未有来往。谭云鹤昏迷的这几日,他听到一些不好的传闻。因为公审,各衙门每日皆有当值者来到知府衙门,询问谭云鹤的身体情况,这些流言便出自当值者之口。大体在讲,张居正从北京千里迢迢赶到山东参与会讲,并非只是旁观所谓的“无极”与“太极”之辩,更深的用意是于可远。他为结识于可远而来,背后有裕王和徐阁老的意思。而徐阁老与王正宪是故交,王正宪为于可远作保,甚至在县试当天前往考棚,也被传成是受了徐阶的恳请。言下之意,于可远背后有裕王,他在通倭案情作证,背后便是裕王和徐阶的指示。这种上纲上线的言论,不仅是将于可远放在火炉上烤,更是只将把裕王和徐阶扔进沸水里。历朝历代,党争虽然从未间断,但敢堂而皇之地拿在明面上公议,要么是蠢得无可救药,要么就是要置人于死地。通倭案子一旦牵扯到党争,以嘉靖帝多疑的性格,必定会怀疑到裕王和徐阶身上。裕王和徐阶的性格,历史书中早有评价,无需于可远自作推测。清朝张廷玉评价:徐阶以恭勤结主知,器量深沉。虽任智数,要为不失其正。清朝蔡东藩评价:徐阶之使诈,不亚于严嵩,然后人多毁嵩而誉阶,以阶之诈计,为嵩而设。早年间,严嵩专权,徐阶起初不肯依附严嵩。于是严嵩经常在嘉靖帝面前说他坏话,导致徐阶的处境一度十分危险。他意识到凭自己不能以卵击石,便改变策略,事事顺从严嵩,从不与他争执,甚至把自己孙女嫁给严嵩的孙子。严世蕃对他无礼,他也忍气吞声。如今嘉靖帝尚未有倒严的意思,以徐阶的隐忍和谨慎,这个时刻绝不会做倒严急先锋。因此,通倭案子真要发展到党争这个地步,徐阶为自保,必定会舍掉山东这盘运筹许久的好棋,就算张居正赏识自己,这种时候也只会缄默。裕王嘛……就不必多提,他能够治出一个“中兴”,这位未来的皇帝就有一个好处,听话。想到这里,于可远暗自思忖着:“消息应该是左宝才和季黎弄出来的,既然已经传到知府衙门,整个山东官场,乃至北京城,恐怕都已传开了……或许,他们还上了奏疏。这种时候,徐阶的意思就很关键。他若是承认我是裕王爷的人,那我恐怕将成为弃子,成为徐阶向严嵩示好的一份大礼,左宝才和季黎也算是置之死地而后生,就算被严嵩秋后算账,起码眼前是保全了。通倭案大抵要止在李孝先那里,这是严党的大获全胜。他若是不承认,未来一段时间,谭云鹤这些人会与我刻意保持距离,甚至有意在一些小事上为难我,让谣言不攻自破。这是真的将我当做自己人,明里疏远,暗中保全。这样,压力就到了徐阶和张居正身上,他们是否愿意顶住皇上的质疑,还有严嵩的压力,做出这样的选择。”
其实,于可远也拿不准,徐阶在这件事上,到底是怎样的态度。最坏的情况就是被裕王党抛弃,但他并不慌,这个结果可以接受。因为他最大的后台是胡宗宪,有鸟船这张底牌,除非真的作死,犯了什么不可饶恕的罪过,胡宗宪都会力保自己。有退路,才能更好地寻找前路。最坏的结果可以接受,再看最好的结果——真正被裕王党接受,被未来的皇帝认可,被未来的三任首辅接受,甚至可以提前站位明朝在位时间最长的皇帝——万历帝,这无疑是值得冒险的。这未尝不是为将来迈入仕途的一次重大赌博。一次豪赌!“坐等命运到来,这不是我的性格。”
于可远坐在椅子上,将宣纸平铺在桌案上,拿起笔墨,开始狂书。这篇文章——是为徐阶而作,为引导他选择对自己有利的决定。半个时辰后,于可远将信件写好封存,便要出门找俞白。这时,俞白刚好领着一个锦衣卫进了院门,远远就朝于可远打招呼道:“可远,你来一下,锦衣卫指挥使陆经陆大人,有话要问你。”
于可远不由一怔,忙走到俞白身前,将信递了过去,并附耳说明这信务必转交张居正。俞白虽有些不解,但没有多问,立刻拿着信件去找俞咨皋了。于可远则在那锦衣卫的带领下,在知府衙门的后堂见到了正在喝茶的陆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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