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用汲被押走。那奏本却搁在了地上。满堂大臣都望向徐阶。徐阶慢慢从高台走下来,捡起那奏疏,然后走到陈洪面前,“还请公公呈交给皇上吧。”
这是一道根本无法淹掉的奏疏!满堂大臣都看在眼里呢!他徐阶明明能帮自己掩掉此事,却没有做!陈洪这时不仅恨王用汲,更痛恨的是自己这个盟友徐阶!他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这时满堂都传来一片低语和哗然。“肃静!”
陈洪尖着嗓子嚎了一声,接过奏本,堂内终于静了下来。陈洪当然不会就这样结束,他必须要找回场子,目光瞬间便捕捉到了于可远:“于大人,你是前两次审案的主审官,这个王用汲说自己是海瑞的朋友,咱家记得,你也曾这样和皇上说过,认为是海瑞的知己?”
于可远缓缓站起了。“北宋庆历三年,韩琦、范仲淹、富弼等执政,欧阳修、余靖等也出任谏官。这时开始实行改革,从范仲淹、欧阳修等人相继被贬开始,他们被夏竦为首的一伙官僚指为朋党攻击范仲淹、欧阳修是“党人”。范仲淹以直言遭贬,欧阳修在朝廷上争论力救。只有谏官高若讷认为范仲淹当贬。欧阳修写给高若讷一封信,指责高若讷不知道人间还有羞耻之心。高若讷将此信转交当局,结果欧阳修连坐范仲淹被贬。还有一些大臣也因为力救范仲淹而被贬,当时便有一些大臣将范仲淹及欧阳修等人视为朋党。后来仁宗时范仲淹与欧阳修再次被召回朝廷委以重任。欧阳修担任谏官,为了辩论这种言论也为自己辩护,在庆历四年上了一篇奏章,叫《朋党论》,给夏竦等人坚决的回击。今日之事,臣唯有一言以回之:臣闻朋党之说,自古有之,惟幸人君辨其君子小人而已。大凡君子与君子以同道为朋,小人与小人以同利为朋,此自然之理也。公公倘若也认可赵大人之言,认为我与海瑞不论君臣,只论朋友,倘若公公也如赵大人这般觉得官场只应论君臣而没有朋友,还请公公也将我绑进诏狱,是杀是剐,我都没有一句怨言。”
于可远将自己的官帽取了下来,端在身前,跪倒在徐阶等人身前:“还请阁老治臣的朋党之罪。”
这话一说完,赵贞吉脸上火辣辣的。群臣也都望向了徐阶,也有好些人目光蔑望着赵贞吉。“徐阁老!”
陈洪怒声依旧。刚刚徐阶没有表态,也就是和稀泥了一番,如今于可远这番话不仅将赵贞吉贴在耻辱柱上拷打了一顿,还把陈洪也嘲讽了一番,他必须明确表态。若是站在于可远这边,就要受陈洪的为难。若是站在陈洪这边,自己也要向赵贞吉一般失信失心于百官,高拱恐怕也要和自己拼命,更无法向裕王交差。想了想,徐阶道:“欧阳修在《朋党论》中有这样一番话,‘能使人人异心不为朋,莫如纣;能禁绝善人为朋,莫如汉献帝;能诛戮清流之朋,莫如唐昭宗之世:然皆乱亡其国。更相称美,推让而不自疑,莫如舜之二十二臣,舜亦不疑而皆用之。然而后世不诮舜为二十二人朋党所欺,而称舜为聪明之圣者,以能辨君子与小人也。周武之世,举其国之臣三千人共为一朋,自古为朋之多且大莫如周,然周用此以兴者,善人虽多而不厌也。’朋党与朋,似乎不该一概而论之。看我大明朝,君父不是纣王,更无人做那费仲尤浑,倘若文武百官因朋党之危而人人自危,如何所守者道义,所行者忠信,所惜者名节?于大人尽心为朝廷,为君父,为天下之公正,实不该给他扣上朋党的帽子,否则,天下臣民之心如何?君父之心如何?我不敢苟同。”
这话一出,赵贞吉直接瘫了,他感觉自己浑身都在抖,是那种彻头彻尾的寒意。这一刻,于可远此身从此分明了,他说出这番话,将来在朝廷便是畅通无阻,百官都会记得他的品性!再看看百官望向赵贞吉的目光吧!他这何止是自绝于百官!高拱更是决绝!“于可远是我高拱的弟子!赵大人若是觉得他是海瑞的朋党,那我自然也脱不了干系!陈公公,也将我一并押进诏狱吧!”
说完,高拱也将官帽摘了下来。闻言,杨博、黄光升、伍辛、胡文远等人相继摘下了官帽。而于可远身后的钱景和张余德也摘下了官帽,誓与于可远共存亡。赵贞吉哪里能想到,自己不仅被陈洪摆了一道,还相继被于可远和高拱摆了一道,这时便只能求助地望向徐阶,希望他能替自己辩白几句。徐阶这时还哪有心力给他解释什么,心里其实也是极其失望的,便望向徐阶:“这是内阁的意思。”
陈洪深深望着这些摘下官帽的人,虽然现在无法拿下他们,但已经打定主意要去嘉靖那里告状了。“立刻会同三法司,定海瑞和王用汲的罪!至于你……”他望向于可远,“咱家现在不定你的罪!但有人会来问你的罪!”
……穿过一扇月圆门,前面是一个小小的花园,盖着厚厚的积雪,四处挂着红红的灯笼。于可远踏入自己这个新的家,趁着皎洁的月光,心思渐渐停住了。这是他升任通议大夫后,朝廷给他安排的新住处。高邦媛挺着大肚子,在雪中望向他:“美吗?”
于可远重重点头,然后又说:“真美,这是你和阿母弄的?”
“快过年了……”高邦媛轻声说,似乎是怕吵醒了里面的邓氏,“阿福还没回来,我想着,等她回来,给她一个温暖的家。当然,还有你。”
于可远搀着高邦媛往屋子去,“嗯。”
气氛有些浓重。高邦媛扭头望向他,“今日娘娘派人来传话了,说阿福过几日就会回来。”
“海瑞在诏狱,福远织坊的案子给了别人,上面又通了关系,这件事自然只能不了了之,阿福回来是必然的。只是这番回来,到底带着一些嫌疑。”
于可远目光深沉着。“再大的嫌疑,连着王府,也没什么了。眼下所有人都关注着这桩大案,不会在我们身上用心,阿福能回来就是万幸。”
高邦媛安慰道。“也只能这样想了。”
于可远点点头。高邦媛看出于可远有心事,但也没有多问,就这样安静地陪着他。夜渐渐深了。“歇息吧。”
于可远说。“今早你刚走,俞咨皋便来了。”
高邦媛坐在炕上,握着手炉,慢慢说道。于可远眉头一皱,“他回京了?”
“是和王用汲一起回来的。”
“有信吗?”
“没有,咱家日夜都被锦衣卫看着,俞咨皋应该是知道这事,所以没有信,但有话让我带给你。”
高邦媛道。于可远望向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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