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替我安顿的,在东城租了一间院子。”
两下沉默。高邦媛像是看出于可远为何脸红,继续问道,“你怎么瘦成这样,是不是吃得太少?这次会讲应该会持续很久呢,一会我叫暖英给你拿些甜点,填饱肚子才能舌战群儒呢!”
于可远忽然觉得,这谈话有点男女互换的意思了。她什么时候变得这样……开朗了?还是说,因为自己去一趟高府,就把她的某种封印解除了?现在竟敢大庭广众之下调戏未婚夫?高邦媛又碰了下于可远胳膊,“一会首论,有没有把握啊?”
“之前还没把握,但看到你来,这就不是有没有把握的事了,而是一个男人,他到底行不行的问题。”
于可远压低声音,笑着回道。高邦媛立刻条件反射似地往旁边站了一站,脸上火辣辣,再不敢直视于可远了。于可远嘿嘿一笑。想调戏未婚夫,你这些小伎俩,还是太嫩了些。心里却美滋滋的。这时,轮到朱彦对他带来的学生进行介绍了。先是那位小童。朱彦笑着道,“这是海若,大名叫汤显祖,我三年前新收的弟子。”
汤显祖毕恭毕敬地朝着徐元等三位先生行了礼。于可远心中一惊。怪不得有神童之名,竟然是这一位……汤显祖,生于抚州府临川县,字义仍,号海若、若士、清远道人,是明朝著名的诗人和戏曲家,后世被誉为“东方的莎士比亚”。他有多出名呢?《牡丹亭》《邯郸记》都是他创作的,被视为世界戏剧艺术的珍宝。这人天资聪慧,勤奋好学,又从小受家庭熏陶,按他的才学,仕途上本可望拾青紫如草芥,后来偏偏得罪了一个不该得罪的人,在那人当权的年月里,他永远落第了。于可远思忖着,这人才气极高,会讲辩论,或许是他真正的对手,不容小视。但他并没想到,更夸张的还在后头的。汤显祖介绍完后,就轮到了那位美髯公。美髯公刚走上前,以徐元为首,三位先生便齐齐朝着美髯公行了大礼,虽然不是跪拜之礼,但这明显是向朝廷命官行的拜礼。礼还未成,美髯公连忙走上前,将三人扶了起来,“后生并未穿官服,今日只是以朱先生的弟子身份而来,三位先生无需多礼。”
接着又回了一礼。于可远心中疑惑,越发不可自抑地想到那个念头。二十六七岁,美髯公,朝廷官员,又与阳明心学有关。“不会真是他吧?”
朱彦道,“这位想必你是知道的,两京一十三省也鲜少有读书人不知道的,二十三岁便授庶吉士,如今正在翰林院供职。”
徐元由衷地感慨道,“《论时政疏》,首陈‘血气壅阏’之一病,继指‘臃肿痿痹’之五病,可谓将相才也。《荆州府题名记》中言:田赋不均,贫民失业,民苦于兼并。实在震人发聩。太岳之名,两京一十三省确无不知的。你今天能来,私塾也因此得名了。”
“先生过誉了,都是年少时一些推敲不住的稚子之言。”
听到这些人的谈话,于可远脑子嗡嗡作响。《论时政疏》《荆州府题名记》,还有太岳这声称呼,除了张居正,还能有谁呢?果然如自己猜想,这真的是那位大明中后期的第一首辅——张居正!他,竟然会来到东阿!就像是一个身处在历史最边缘的角落,忽然之间,便被卷入历史漩涡的最中央,望见了能够搅动历史走向的核心人物,那种感觉,实在太离奇,导致他陷入了深深的震撼之中,甚至暂时忘掉了该如何利用这样的一个巧局,为自己谋利。这一日,接连遇见高邦媛、汤显祖和张居正,简直是梦幻。等回过神来时,再望向站在朱彦身后的汤显祖和张居正,他又忽然有点想笑。因为,汤显祖得罪的那位不该得罪的大人物,正是张居正。这两位,将来无论是在文坛还是官场,都极瞧不起对方。更因张居正的运作,汤显祖在考进士时,连续数次名落孙山。谁又能想到,二人还有些同窗情谊呢?彼此介绍之后,会讲便正式开始了。台下的众学子望眼欲穿,等待徐元给出题目。徐元对朱彦道,“朱兄,确定要按照你来信时给出的题目进行这次会讲?”
朱彦微眯着眼,“徐兄在担心什么?我拜入东流书院,便已被朱家除名,我的立场,只为坚定我的志向。”
听这话,于可远心中不由一凛。朱彦明显是在告诉徐元,这次会讲,他要驳斥朱熹的理论,为心学站台。身为朱熹的后代,却要驳斥朱熹的理论,于可远实在不解,这里面到底有什么样的猫腻。“也罢,你心意已决,我就不再多劝。”
徐元轻叹一声,缓缓望向台下众学子,语气平坦道:“此次会讲,论无极与太极。作对立论。”
对立论,就是一方辩有,一方辩无;一方辩是,一方辩非;一方辩善,一方辩恶。无极与太极之争,实际上是朱熹与陆九渊对于其本体的争论。最初,这个问题由陆九渊的兄长陆九韶提出,他认为,《太极图说》言“无极”,与《通书》不相累。“盖《通书·理性命章》,言中焉止矣。……未尝于其上加无极字。《动静章》言五行、阴阳、太极,亦无无极之文。”
所以他怀疑《太极图说》不是周敦颐写的,或者是他学术未成是所作。“作《通书》时,不言无极,盖已知其说之非矣。”
陆九韶就这个问题向朱熹提问,朱熹作答,经过两次书信往复,陆九韶被驳斥得无法作答,提出不愿再辩,于是终止。但这个问题被陆九渊接过,主动提出再辩,争辩就转到了陆九渊和朱熹之间。朱熹借《太极图说》发挥自己关于“天理”的观点,谓“太极无形而有理”,并把这当作周敦颐本人的思想加以阐释,由此而批评陆九韶“未及尽彼之情,而欲遽申己意”,“轻于立论,徒为多说”。陆九渊提出这一问题,是借机阐发关于心与理、天与人关系的观点,认为对于“理”,关键不在于发议论、弄纸笔,如何用言辞表达它,而是认识它的实用性,并有切身的体验。朱熹认为,理未明,则人对于理各有所见,不能取得一致意见,就会使双方根据己意取舍对方言语,曲解对方意思。朱熹强调对“理”的认识与讲明,陆九渊强调对“理”的真实性体验,实际上也就是理学与心学的不同,双方都想驳倒对方。这也就是此次会讲的辩论出发点了。当然,这些东西,徐元一定是不会讲出来的。能否理解到位,抓住辩论的核心点,全靠学子们自己的本事。“来者是客,朱兄,一会的首论,就给你的高徒了。”
徐元笑着对朱彦道。“我们两方首论之后,台下的学子们也可发表见解。”
朱彦点点头,然后对身后的汤显祖道,“海若,你来首论。”
汤显祖恭敬回道:“是。”
徐元望向于可远,“海若论过,便是你。”
于可远还在想着张居正,回答得就有些心不在焉,“是。”
徐元皱了皱眉,“两个时辰准备时间,要好好想。”
于可远这才用心回应,“老师,我记下了。”
抬起头,仍见到张居正在朝着自己微笑。偏过头,高邦媛则一脸关切地偷瞄自己。往台下看,林清修等人正殷切地朝自己招手,还有一个和自己眉眼相似的少年,正用一些冷漠和不屑的目光望向自己。于可远皱着眉,望向那少年,疑惑道:“我有得罪过这人吗?没什么印象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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