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天,揽江城的老百姓像平常一样,听到大青河前线传来隆隆炮响。他们都没有往心里去。因为经过了一个月,大家只觉得这是“例行公事”。那炮声没过多久又停了。大家心想,应该是樾军舰船调头灰溜溜地回去了吧。
他们不知道,其实,一场惨烈的战斗才刚刚拉开序幕——
樾军八艘军舰,每艘都配有一门火炮,从河上气势汹汹而来。虽然不占地形优势,但揽江大营军需库既毁,火药、铅弹都甚匮乏,城上的火炮只向樾军发起一轮攻击,就再无法阻挡他们。士兵们不得不用弓箭御敌。只是樾军八门火炮不断发射,有时落在城下的石滩上,有时也打在城墙上,浓烟滚滚,碎石乱飞,弓箭又哪里有准头?对敌人没有丝毫阻吓作用。只是幸亏樾军渡河而来,不能装载太多弹药,不久也无法再发射火炮,双方才都演变成箭矢之争。然而就在方才樾军有炮火掩护的时候,已经有些士兵乘小舟登上岸来,朝城墙昨夜被炸毁的缺口攻了过去。楚军发现了,急忙派兵阻挡,双方在那缺口处短兵相接,一时血肉横飞。更此时,下游的河滩上不知从哪儿又冒出了一队樾军步兵来,顶着盾牌,直朝揽江城冲了过去。城上的士兵频频放箭,却对敌人造成不了太大伤害。反而,一旦箭矢的攻势分散了,那边樾军的舰船便又向河岸靠近。最后,还是有人去把早已被废置一边的投石机推了过来,将城上的破砖烂石投掷出去,才稍稍减缓了敌人的攻势。
这样,双方以近乎肉搏的方式一直纠缠到了将近黄昏时分。樾军登岸的士兵几乎全军覆没,余下在舰船上的,看看似乎今日攻城无望,才调转船头驶回对岸去。楚国弓箭手一路用箭矢驱赶着他们,直到他们的船帆在暮色中难以辨别,才收回目光看河滩上的尸体——楚军也有百来人的伤亡,和樾军其实相当。
程亦风一直在官衙里焦急地等待着冷千山的消息——藤原华那一众“嫌犯”,冷千山没来得及带走,都暂时关押在县衙的牢房里了。程亦风也没心思去审问他们。只是来来回回在衙门里踱步。
不时地有人来报信给他。内容大同小异:仍在交战之中。胜负未分。依旧鏖战……
到天黑时,他已不晓得在衙门里走了多少个来回,就快在砖头上磨出脚印来了,才听到消息说,樾军退兵,方长长地舒了口气,要人沏茶来,坐下喝一口,只觉浑身酸痛,再要想站起身,已不可能。
便僵坐着,听来人把前线的情形详细汇报了一番。越听越是心惊:以前两军对峙,谁也没有火炮,楚军仪仗地理优势,可以固守。后来双方都有火炮,楚军既居高临下,火炮又多,还不愁补给,自然又比樾军强些。但如今揽江军需库被炸,城防被毁,樾军却忽然多出数门火炮来……今日虽然将敌人击退,但是明日、后日情况如何,还是未知之数!
“冷将军有何打算?”程亦风问,“有什么需要我程某人做的?”
那报信的只管报信,摇摇头,道:“将军只让卑职来告诉程大人一声,迟些他会亲自来见大人,还要提审那些蓬莱人。”
蓬莱人。这边军需库被炸,那边樾军就变出八门火炮来——好像是编排好的一样。还都发生在藤原华等一众蓬莱人到访之后。实在让人不能不怀疑这些人是樾国细作所假扮。“冷将军若要审问人犯,何必他亲自跑一趟这么麻烦?”程亦风道,“我让衙役们押去大营便是。将军激战一日,也太辛苦了。”
“将军说了,那些人诡计多端。”报信的道,“把他们关在官衙里,反倒比关在大营里好——否则一个不留神,还不知他们使什么坏。”
这倒也是一虑!程亦风当下吩咐多多加派人手看管藤原华一行,自己则送走了报信人,也不回家去,在衙门里等冷千山来。
冷千山直到后半夜才出现,仍然穿着战袍铠甲,上面血迹斑斑,显然是战斗结束到现在还没休息过。他的面色甚是暗沉,混杂着疲倦与忧虑。看到程亦风,便露出万分惭愧的神色:“程大人,我有一不情之请。”
程亦风呆了呆,这光景,实在无从想象冷千山要提什么无理要求。
“我要征民夫。”冷千山迸出几个字来,“征一万人。”
“一万?”程亦风倒吸一口凉气,“那岂不是把整个揽江县城的人都征去了——还不够呢!”
“我知道。”冷千山道,“但是为了修复城防,也别无选择了——不过大人放心,我会保护他们的安全,不会让他们变成樾军的靶子。我方才已经写了急信给向垂杨,向他先借调一些火药和铅弹来。毕竟他那里是最近的了。只要撑过这一阵子去,就仍然能够把敌人挡在大青河上。如果……”
如果失败,天险尽失,后果不堪设想。程亦风知道此刻不是自己婆婆妈妈心疼民夫的时候。“冷将军放心,”他道,“所谓‘天下兴亡匹夫有责’,我相信揽江的百姓也明白这道理。樾寇如果攻破了大青河的边防,咱们就只有任人宰割的份了。此时理应万众一心,抗击敌寇。征夫这种差事本就是我这个县令的职责所在。我明天一早就去发告示,也会好好向百姓说明情况。总之,从揽江城和邻近的村庄,至少征发一万民夫来。”
“感激不尽。”冷千山拱手,“之前我向程大人夸下海口,说保证寸土不失,如今闹城这样,可真惭愧。”
“如今也还是寸土不失嘛。”程亦风想宽慰他几句。不过,共事已经半年了,他依然不习惯这样一本正经的冷千山。所以简直不知该说什么才好。索性转换话题道:“将军是来提审那几个蓬莱人的吧——都在大牢里呢。我带将军过去。”
冷千山“唔”了一声:“自然是要去的。不过我还有一件事要和程大人商量。我想大人把揽江的老幼妇孺撤出去。”
“现在就撤?”程亦风讶了讶,“将军未免太悲观了吧?仗还没打,怎见得我们挡不住樾寇?怎么先想着撤退?莫非将军也沾染了程某人那逃跑的脾气?”
冷千山笑了笑:“程大人逃跑,都是为了大局着想。我不过是向大人学两招而已——眼下的情形,我想樾寇已经铸造出了新的火炮,所以刘子飞才能一次带着八艘战舰前来——也不知严大侠在那边活动得如何了。他若是不能把樾军的兵器作坊毁了,敌人有重石在手,只怕还会铸造多几门火炮。他们若是在我方防务恢复之前大举进犯,我军怎么抵挡得住?所以不得不早做打算。”
这样的打算,让程亦风感到寒心。看看冷千山,神色凝重,甚至有几分凄苦,大约是觉得以现在的情形推断,有六七成的可能需要撤退了吧?程亦风叹了口气,勉强笑道:“将军未雨绸缪,计划周详。既然你吩咐了,程某人自然照办——要说到撤退逃跑的本领,天下我认第二,只怕还没有人敢认第一了。”
冷千山也笑:“程大人不必过谦。其实我想要的撤退,没有那么简单——我们怎么能把揽江城拱手让给樾寇?我是要借助揽江周围的山林,摆个口袋阵。如果樾寇当真突破了大青河的防线,就把他们困死在揽江。”他边说,便从怀里取出一卷地图来,铺在程亦风的书案上,如此如此这般这般地解说了一番——
西边是鹿鸣山的余脉,沟壑纵横,东边是起伏的丘陵和东南水网的最北端,湖泊星罗棋布,而南方则有古时废弃的一条运河,已然成为了峡谷。程亦风和臧天任半年前从京城踏上谪贬的旅程,就曾经过这个峡谷,当时隆冬时节,万物萧索,但依然可见怪石嶙峋,古木参天。如今仲夏时节,一定郁郁葱葱,百兽隐于其中,只可闻其声,不可见其形。
不错的,如果樾军攻破揽江前线的要塞,往东,需要设法穿过水网,但会遇到向垂杨部下的迎头痛击,往西,进入鹿鸣山,只要拖得他们一时片刻,远平的援兵就会来到。若是往南,想要进入楚国腹地,则必须经过古运河,那冷千山的部众和揽江的民兵游勇可以在山中伏击,直到援兵到来。
听他这么一分析,程亦风的性情也不那么沉重了,详细询问了冷千山打算如何布署,一一记下了,承诺次日就付诸实施。
“当然,最好还是将樾寇挡在大青河上。”冷千山道,“一旦让他们进来了,变数可就多了。”
两人这样聊着,不知不觉天已经蒙蒙亮。仍旧倦意全无。但冷千山记挂着前线的事,不可再做耽搁,只是仍决定去瞧瞧藤原华一行。于是程亦风就酽酽地沏了壶热茶来,和他饮了,一起往牢房去。
只不过,才出门,便见人有来报,说揽江大营来人了。话音未落,已经有个士兵飞跑进来:“将军,有樾国人。”
冷千山和程亦风都大惊:“樾寇又来了?战况如何?”
“不是樾国兵舰。”那士兵道,“是一个樾国士兵,自称是玉旈云派来的。有话要和将军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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