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只是晕过去了。”端木槿道,“其实这未尝不是一件好事。以她这种不要命的性子,非逼你们把前因后果给她说一回不可。那估计得说上三天三夜,说完了,她也没命了。”
“她这样……不要紧吗?”石梦泉担忧地问。
“当然要紧。”端木槿道,“你倒试试身体里化脓发炎,要在肚子上切个口子去清洗呢——她方才只怕是疼得厉害才醒过来,还要装模作样吓跑那个刘将军。她逞能,你们倒以为她真是铁打的,当真跟她汇报起江阳的这些破事来——要是她的伤好不了,我看刘将军又要有文章做了!”
一席话说得顾长风有些不好意思起来:“在下不知道内亲王病得这么严重。只看她喝斥刘将军,还以为……”
端木槿笑了起来:“顾大人不必自责,只要是不了解这位内亲王的人,自然会被她骗了——若非如此,怎么刘将军会落荒而逃呢?再说今天若不是顾大人及时赶来,我们都不知道要如何收场?只怕我已经被当成奸细抓了,连内亲王也……”不吉利的话,大家心照。她掐着玉旈云的脉搏,一边数着脉动,一边道:“顾大人方才连珠炮似的说了一大堆,把内亲王给急晕过去了,这其实也算歪打正着。我还怕她今夜会疼得辗转反侧睡不着,晕过去了倒正好,不必费心考虑给她用镇痛的药了……唉,看她这情形,唯一镇痛的药,只怕是福寿膏呢!”
那岂不相当于饮鸩止渴?石梦泉心中绞痛:“就……没有其他的办法吗?我们……能做什么?”
端木槿看了他一眼,仿佛是说:你想替她受苦,那怎么可能呢?“加派人手,保护内亲王的安全。”她道,“其实她此刻不适宜移动,再说,无论去了什么地方,都要有人看顾她。我在惠民药局抽不开身,不能随她去亲王行辕或者去你们哪一位的府邸。所以,最好还是将她留在惠民药局。但这就要提防刺客,或者其他居心叵测之人。”
“我这就去调派人手。”罗满道,“反正此刻大伙儿都知道内亲王在此,刘将军估计也不敢再明目张胆地来找茬。”
“不错。”顾长风道,“我去张榜公告,说内亲王已经平安归来,什么楚国奸细,纯属子虚乌有。”
“还要上奏朝廷,阻止南征。”罗满道,“避免两国生灵涂炭。”
端木槿知道这是顾念她楚人的身份,一旦樾楚交战,她就会陷入尴尬的境地。对罗满投去感激的一瞥,却又摇摇头:“两位大人错了。依小女子之见,是有人迫不及待要渡河侵略楚国,所以才捏造出奸细绑架内亲王的谣言。他们已经做到了这一步,怎容人破坏其计划?内亲王活着回来,是对他们的威胁。他们应该会设法害死内亲王,嫁祸给我,或者随便其他什么人,只要安上个楚国奸细的头衔,或者安上个‘私通楚国’的罪名就可以了。这时候若是宣布内亲王平安归来的消息,岂不等于帮他们推波助澜?所以我看,我们眼下最紧要的是治好内亲王。当她好端端地出现在大家的面前时,谣言不攻自破。”
“这……”罗满和顾长风都皱眉。罗满知道,刘子飞不是个计谋很深的人,只怕是被人推在前面,当成武器来使。那背后是何人呢?乌昙方才说,翼王可疑,莫非是他?
“果然还是端木姑娘考虑得周详。”顾长风道,“那就暂时不张榜公告。不过我以为当秘奏皇上,至少可以安慰圣心。至于那两个乞丐,我会严加审问,希望可以找出幕后之人,或者可以就此揭开这沸沸扬扬奸细风波背后的阴谋。”
“背后有什么阴谋,自然仰赖各位大人去查探。”端木槿道,“我只能治病救人而已——那位海盗大侠怎样了?”
“方才晕倒在外面……”罗满回答。不及再说下去,他的部下已在门外接茬道:“大人,那位乌帮主已经被刘将军带走了!刘将军说他是通缉犯,非要押走不可。他们人多势众,咱们没法强加阻拦——再说,咱们也的确是在悬赏捉拿海龙帮帮主,所以……”
此人既然知道这么多秘密,只怕落在了刘子飞的手里,会凶多吉少,罗满看了石梦泉一眼,后者也在思考同样的问题。于是道:“既然是通缉犯,岂有让刘将军带走的道理?应该交总督衙门才对——顾大人,此人至关重要,请你设法将他带回总督衙门。若是他被刘将军灭口,那内亲王失踪一个月的内情,就没人可以解释得清了。”
“不错。”顾长风道,“事不宜迟,我立刻就去找刘将军要人!”说着,带领衙役们匆匆而去。
罗满也跟着告辞去布署保卫惠民药局。只剩下石梦泉呆呆守在玉旈云的床边。端木槿推了推他:“石将军,你不打算走么?”
石梦泉摇头:“罗总兵去布署防卫,在卫兵们来之前,总要有人守着吧?”
“是要守着。”端木槿道,“不过,我要给她擦擦身子,换身衣服,难道你要留在屋里吗?再说,你这样风尘仆仆的,也该去盥洗一下,否则你身上万一有什么不洁之物,沾染到她的伤口,岂不麻烦?”
“啊——”石梦泉才也意识到自己从西京一路狂奔而来,简直比连续行军一个月还要污秽,“那……那方才姑娘帮王爷治伤的时候,我离王爷这么近,岂不是……”
“方才那是非常时期,哪儿有别的选择?”端木槿道,“再说,我已经用烧酒擦过她的身子,应该不妨事。现在有空闲,你还不赶紧梳洗梳洗换件衣服?我看你还得在她身边陪很久呢。”
“是……”石梦泉不知怎么,脸上微微发烧,逃也似的撞出门去,仔细盥洗了一番,又向一位大夫借了身衣服穿上。再回到房内时,端木槿不仅给玉旈云换了衣服,连床单被褥也都换了。温暖的灯光下,玉旈云熟睡着,虽然依旧憔悴,却显得安稳了许多。
“我还要去照顾别的病人。”端木槿道,“有什么事,尽管唤我。”
石梦泉点头,既是答应又是道谢,但还忍不住问道:“端木姑娘,王爷一定会康复的吧?”
“唉!”端木槿叹了口气,“这话我都不知说了多少遍——大夫不是神仙,岂有‘一定’?再说,人的病能不能好,也不是大夫的本领能决定的。一个碗摔坏了,可以拿去鞠,但无论那鞠碗的手艺有多好,碗都不会恢复最初的模样。何况,摔成两瓣,四瓣,八瓣也许都还能鞠起来,摔了个粉碎又怎么修呢?内亲王就好像是一只碗,而我就是那鞠碗匠。她看我鞠碗的手艺还凑合,就不断把自己摔得更烂些,考较我的本事。有时我想想,真当初花那么多精力医治她。她却如此不爱惜自己,我在她身上用的心思都是白费的,倒不如用来多救些想活的人。”
“端木姑娘——”石梦泉急了,“王爷她,只是……”
“我开玩笑的。”端木槿淡淡道,“她不管是受伤还是生病,只要送到我的面前,我没有不救的道理。但是,她这一次能不能康复——下一次能不能康复,我打不了包票。何况,你忍心看她一次次遭罪吗?要是为了她好,你该如何,我早就和你说过。”
为她好,就要挥师南下,铲平楚国,石梦泉怎会不了解玉旈云的梦想?
端木槿走出房去,掩上了门。石梦泉便在玉旈云身边坐下,定定看着她的脸庞——从前还会和她一起对着那,被她的豪情万丈所感染,如今却连一点儿兴致也提不起来:他们再不是初出茅庐的孩子,再不是除了敌人什么都不必考虑的年轻军官。这两三年来,他们陷入阴谋,遭遇危险,甚至几次险些生离死别——无论是因为病痛还是因为分歧。最近,他又失去了至爱的母亲。几个月来,他感到心力交瘁。此刻,又一次面对挣扎在死亡线上的玉旈云。他什么都不想要,只想要保住身旁这个人的性命,或者,只是保住与她静静相对的这一刻时光。其他的,全都不再重要。
然而,他知道,连时光也是保不住的。一刻一刻,从身边溜走。此外,他的精力也因长途奔波消耗殆尽。到了天色微微发白的时候,就靠在玉旈云身边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再醒来时,已经是正午时分,发觉自己躺在一张简易竹床上,立刻一个打挺坐了起来,见旁边的床榻上玉旈云睡得正熟,才舒了口气。
“石将军醒了?”一个妇人的声音。看过去,全然陌生,但是面容和蔼,使他不知怎么的,想起自己的母亲来了。“醒了就去吃些东西吧。”那妇人道,“内亲王一时片刻不会醒过来。端木姑娘方才来看过她,说情况稳定,没什么危险。”
“啊,是么……”石梦泉稍稍动作,就感到全身好像散了架一般——这必然是马不停蹄日夜兼程的后果。之前悬着一颗心,身体也不敢和他抱怨。这时稍稍松懈,所有肌肉筋骨就全部造反起来。他几乎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站起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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