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酆二十五年正月十五。这一夜寒冷却晴朗。揽江这边因为乔百恒和福寿膏的案子,百姓们多少受了些惊吓,过节起气氛冷清了不少。但河对面的江阳却显得热闹许多——河边满是放灯的百姓。从揽江眺望过去,隔着薄纱一般的雾气,那边仿佛是天上的银河垂落人间,流光溢彩,美不胜收——他们是不是已经忘记了亡国之痛呢?程亦风想,这样善忘是好还是坏?若是每个人都像哲霖那般执着,恐怕那郑国境内永无宁日,但若全国上下前仆后继,也许真能驱除樾寇光复国土?唉,猜不透,想不明白——想也没有用!只希望楚国的百姓不需要遭遇这样的境况!他心中暗暗祈祷,希望自己此番答应罗满的要求,能够成为两国止戈的第一步。
冷千山显然没有存着什么“止戈”的期望。他已经带了百余名得力手下埋伏在码头的周围。而猴老三和辣仙姑也对樾人毫不信任,一个紧紧地贴在程亦风的身侧,以防敌人图谋不轨,另一个则一刻不离乔百恒的身边,怕他和樾人勾结,玩什么花样。只有端木槿显得坦然,抱着乔百恒的儿子,静静等待罗满派来的船。
大约到了二更天的时候,隐约见到有船从对面闪烁的灯光中驶了出来。不过,因为河面甚宽,而夜雾渐浓,离开了那片灯海就是浓黑一团,并看不确切,直到对方驶近了,才再次辨别出来——果然依照约定,只来了两艘船,且都是寻常的渔船,各有一个摇橹的,一个掌舵的。船舱十分狭小,最多容下两三个人,决计没有可能埋伏士兵。
但冷千山还是示意手下严阵以待,准备随时进攻。
夜色里,两艘船越驶越近,终于靠上了码头的栈桥。前面的那船的船舱里走出一个高大挺拔的男子来,但并未上岸,只是站在船头。那摇橹的点起灯笼,一点黄晕的光,模糊地照出男人的脸孔——国字脸、直鼻方口,显得沉稳坚毅。猴老三和辣仙姑眯缝着眼睛——好像在哪里见过?但是记不清楚了。而端木槿则已经吃惊地迎了上去:“罗总兵?你……你怎么亲自来了?”
罗满?程亦风和冷千山都怔住:这可是樾国东海三省的主帅,也算是玉旈云的得力部下之一,竟然这样几乎单人匹马地来到楚国境内?
“真的是罗满?”冷千山大步走上前去——他并不曾和罗满在阵前交过锋,所以并不认识。而猴老三和辣仙姑都在大青河远平城的那场斗志斗勇中与他有过一面之缘。此时端木槿叫出他的名字,两人自然就想起来了,冷笑道:“咦,罗副将,一阵子不见,你高升了,胆子也更大了,又跑到咱们楚国境内来了?”
罗满依然没有下船,只是向程亦风等人一一抱拳行礼:“承蒙诸位体谅,愿意将乔百恒交给在下。在下无以为报,只能亲自道谢。不过,毕竟樾、楚有别,在下不便踏上楚国的土地,只能在船上给各位行礼。多谢诸位!”说着,又是深深一礼。
“你知道你不该踏上我楚国的土地就好!”辣仙姑道,“以后你如果忘了今天说的这句话,不知死活地又跑来,我一定叫你有来无回!”
罗满微微一笑:“将来的事情,谁又知道?我罗满乃是樾人,若有军令命我渡河而来,哪怕明知道等着我的是刀山火海,我也一定要过来的。”
“呵!你这是向咱们下战书么?”冷千山道,“既然你将来还想要侵略我国,那留着你就是个祸害,不如今天就杀了你,省得麻烦。”说着,“呛”地拔出了佩刀来。而埋伏的士兵见到这号令也纷纷亮出兵刃。一时间,小小的码头被寒光包围。
“冷将军,快住手!”程亦风赶忙跑上前去,拉住冷千山,“罗总兵待我等以诚,不带一兵一卒,也不踏足我楚国领土,我们岂可伤害他?”
“跟樾寇还讲什么诚信?”冷千山道,“杀一个少一个。杀光了天下太平!”说着,便要绕开程亦风。
“冷将军!”这次程亦风索性挡到了罗满的身前,“人待我以礼,我却以兵戈相见,若如此,楚国还算什么天朝大国礼仪之邦?我两国在大青河战役之后,已经议和,约定互不侵犯。将军难道要重燃楚樾战火么?”
“程大人!”冷千山急躁道,“什么和约,樾寇岂会将那一纸文书放在眼里?他们……”正想要继续抱怨程亦风处事天真,优柔寡断,辣仙姑却也走上前来,道:“冷将军,樾寇虽然狼子野心,但程大人说的也不错——这个人毕竟是樾国的一个总兵,如果就这么莫名其妙地死在咱们揽江,岂不是给了樾寇一个借口打过河来?所以,依我看,咱们不仅不能杀了他,还要好好保护他的安全,让他回到河对岸去,免得樾寇有可乘之机。”
“这……”冷千山愣了愣,他怎么没想到这一条呢?当初郑国不也是和樾国签订了一纸合约,企图守着半壁江山苟延残喘,岂料樾国将军吕异死在富安的乱军中,玉旈云抓住这个由头,发动了对郑国的东征,一举将这偏安东方的小朝廷消灭。如今他要杀罗满,简直易如反掌,之后樾军就算真的前来兴师问罪,他也不怕。只是,楚樾如果爆发一场大战,战事的结果是谁也不能预料的。楚国胜利倒还好说,一旦失利,追究起来,他难辞其咎!想到这一层,他只有悻悻地叫手下都收起兵刃。但还不忘狠狠地瞪了罗满两眼,心里将人家的祖宗十八代都招呼了一番。
不过罗满并不放在心上,只是看着程亦风——这是在大青河交过锋的敌人,但即使那短兵相接生死一线的关头,也不曾距离这样近。大青河之后,上至玉旈云、石梦泉,下至罗满自己的部下,都时常猜测,这个文士出身却亲临前线指挥的楚国兵部尚书,他到底是怎样一个人呢?有人以为他是风神俊朗的才子,有人以为他是足智多谋的能臣,又有人当他戏文里腰悬长剑喜爱抱打不平的书生剑侠……今日终于见了面,原来和自己心里所猜测的,全然不同。是如此的平凡,在茫茫人海之中,若不相识,绝不会多看他一眼。但他的言行又如此奇怪?竟然为了保护敌方的将领,以血肉之躯挡住冷千山的钢刀!他的话这样迂腐,可是偏偏又叫人肃然起敬——好像和某个人有一点儿相似——对了,是端木槿!当这个女大夫说,只问救死扶伤,不问忠奸善恶时,不是也有人笑她傻么?但那是何等大的慈悲!
罗满的心中莫名地激荡起来。再向稍远处望了望,便见到端木槿了,正抱着乔百恒的儿子。她身材不高,而乔家这个孩子却生得壮实。乍一望过去,真担心她被这孩子压垮了。“端木姑娘!”罗满因唤道,“请快些上船,我们这就回去吧!”
端木槿点点头,抱着孩子上了罗满的那条船。而冷千山的兵丁也将乔百恒押上了另一艘船,交给樾国的两个士兵看守。一切交接完毕,罗满即向程亦风抱了抱拳,道:“程大人,多谢成全。后会有期!”
“后会有期。”程亦风也还礼。
“哼,我倒希望后会无期呢!”猴老三道,“只怕后会,就是在战场上了。”
“和他当然最好是后会无期。”辣仙姑道,“不过端木妹妹就另当别论——”因笑嘻嘻对端木槿道:“好妹子,你可要早点儿回来,说不定我走之前,还能见你一面。”
端木槿不答,只是淡淡笑着点头。摇橹的人轻轻把桨在栈桥上顶了顶,船就离开了岸,朝河对面驶去。罗满和端木槿一直在船头上站着,与岸上诸位遥遥相望,直到河上的雾气将楚国变成模糊一团,两人才走回船舱里去。
“端木姑娘这一阵子真是辛苦了。”罗满道,“多亏了你,才终于将福寿膏这一祸害铲除。也难得你心思细密,将乔家的独苗儿保存下来。乔老太爷一定觉得安慰。”
“我倒不辛苦。”端木槿道,“无非是在这河上跑了几个来回而已。本以为还要花些功夫才能解决此事,未料程大人、冷将军他们出手,这么快就办成了。总算我跑的几个来回没有白费。”
“不错。”罗满点点头,“明日待顾大人发落了乔百恒和其他的烟贩子,这事就真告一段落了。”
“恩。”端木槿也点头,接着,两人便都陷入了沉默——虽然他们自樾军东征时已相识,而且端木槿在江阳住了几个月,一直在惠民药局做事,没少和罗满打交道,但两人之间几乎只谈公事。也很少这样单独相处。是以,没有公事可谈的时候,气氛就变得尴尬起来。起初还有乔家那孩子嘀咕说话的声音,但那孩子很快就打起瞌睡,以致两人周围只有大青河的水声。
“端木姑娘……”罗满终于耐不住这沉寂,开口道,“方才听到杀鹿帮那个五当家说,让你早些回去——你还要再回揽江去吗?”
“是。”端木槿道,“他们那边有个养济堂,和江阳的惠民药局也差不多。程大人请我去那里帮忙。我想惠民药局已经成了气候,不再需要我了,所以就答应下来。”
“惠民药局怎么会不需要姑娘呢!”罗满道,“东海三省现在还是百废待兴,即使江阳的惠民药局成了气候,别的地方却还有百姓无处求医问药。姑娘走了,这可怎么办?”
“我……我也想过……”端木槿垂头道,“但是……我……我离开家也很久了……”
“姑娘的意思……”罗满觉得喉头仿佛被堵住,“你毕竟是楚人,不愿意继续在樾国行医么?我还以为姑娘不在乎这些……我……”
“罗总兵千万不要误会!”端木槿道,“我并不是为了楚樾之分。我只是离开家太久,想回去看看。况且,我听说家父卷入了中原武林的一场大风波。有些事情,我想亲口问问他……若是不问,我……我心里不安乐。”
听她的声调有些异样,罗满矮身凝视她的脸,才发现她眼中竟有泪光。不由讶异道:“端木姑娘,令尊出了什么事么?有什么我可以帮忙的?”
端木槿摇摇头:“多谢罗总兵关心。家父应该没什么事。但我想回去看看他,和他说说话而已。”
“做儿女的,尽一尽孝道是应该的。”罗满道,“我自然不能强留姑娘。不过,我希望姑娘将来还能回到东海三省来。我……咱们上上下下,都已经离不开姑娘了!”
“将来的事,将来再说吧。”端木槿擦了擦眼睛,“咱们就快要到了吧?”
“应该就快了。”罗满揭开船舱的帘子朝外望望——他们已经驶到了大青河的中央,还有一半的路程。前面,是江阳元宵的灯河,后面是揽江漆黑的河岸——端木槿却要回到那黑暗的、他所不能踏足的去了!挽留她!哪怕理由和惠民药局完全无关——挽留她!这念头在他心中翻滚,好像要沸腾起来,烧尽他的理智。非得让大青河寒冷的夜风将他冷却。怎么能挽留她呢?他想,确实没有理由啊!连惠民药局都挽留不了,还有别的什么理由呢?
他合上眼,深深地呼吸。而偏偏就在这个时候,听见“嗖”的一声,继而见到有火光划空而来——是火箭,已经射在旁边的那艘船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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