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子,你看这……”猴老三走到了辣仙姑的身边。
“再等等。”辣仙姑凝视着战场。
于是,这场捉迷藏一般的攻防战又继续进行下去。你来我往,转眼便到了黄昏时分。辣仙姑看看天色——四周已开始昏暗,杀鹿帮的木棚子几乎和大地融为一体,而揽江城青灰色的城砖在天幕里也快要分辨不出了,箭矢更是只闻其声,不见其形。唯一能瞧得分明的,就是吊坠城楼上白羽音的身影。
“相公,我看差不多了。”她对猴老三道。
猴老三点点头,举起一面红色的小旗子来晃了晃——这旗子十分奇异,黑暗之中竟发出一种辉光来,好似一盏红灯笼。但只怕灯笼的光也没有它照得远。只见红光闪过之后,揽江城下一阵悉悉索索黑影晃动,杀声止息,应该是杀鹿帮帮众接到了讯号,就缩回木棚子下去了。
很快,昏暗的暮色就被漆黑的夜色取代,远处揽江城下,连木棚的黑影儿都看不清了。城楼也未点灯,只见到白羽音吊死鬼一般悬在半空。
小郡主不会是已经死于非命了吧?林枢皱眉。
不过这时候,又见白羽音的身体摇动起来。初初似乎是被风吹动。但是仔细看,她身下有另外一个人影,正企图把她从城楼上解下来。林枢看那人影,一袭青色衣衫,身材瘦削,仿佛是端木槿。他的心立刻提到了喉咙口:他四处寻找端木槿,原来就在附近。以她为人善良,目睹小郡主身陷险境怎会袖手旁观?一定不顾自身安危也要出手相救。这千枪万刃之中,矢石交攻之际,多少杀机,岂是一个弱女子能应付得来的?这揽江城上的樾军……
正着急,见揽江城楼的灯亮了。樾军士兵大声呼喝,那青衣人影腾挪跳跃,躲开了几次攻击,接着窜上城楼的楼顶,企图脱身。但似乎是因为瓦片在连日来的战斗中被损毁了,一踏上去,即噼里啪啦往下掉。青色的人影也因此脚下一滑,跌落下来。不待林枢惊呼出声,已被下面的樾军一枪搠中,挑回城楼中去了。
林枢只觉那一枪是扎在了自己的心口上。他不知道端木槿受伤有多严重,但确定落入了樾寇之手便凶多吉少。他已国破家亡,报仇也无甚意义,世间唯一牵挂的唯有端木槿而已。怎容心爱之人就此落入敌手?他当下不再关心杀鹿帮的动静,将自己的安危也抛开一边,趁着夜色往揽江城潜行而去。
那边杀鹿帮的木棚阵仍严阵以待。樾军为怕被偷袭,将城楼上的灯笼全点了起来,外加十几支火把,照得亮如白昼。林枢自然不敢走到光亮处暴露行藏,就绕开了。但又怕走得太远浪费时间错过营救端木槿的时机,便只是堪堪沿着木棚阵的边缘前进,一进入城墙的阴影处,立刻寻找易于攀爬的地方。不过,这是揽江城的正面,城防坚固。林枢并非那些身手不凡的武林豪侠,即使用匕首刺入砖缝借力,他也没有自信能一气攀上城去,遑论掩人耳目。
如此焦急地一路寻过去,直走出了快一里地,才终于看到一片城墙的墙体破损,有许多缝隙窟窿可供踏脚。虽然墙高数丈,他还是凭着一定要保护端木槿的信念,拼足了力气攀上城去。又悄悄潜回城楼附近。只见白羽音仍挂在梁上,衣衫血迹斑斑。但似乎没有受什么严重的伤,还拖着哭腔大声骂道:“你们这群狗鞑子,敢这样对本郡主不敬!日后我楚国大军踏破你樾国京城,一定把你们的皇帝连同你们全家老小都挂起来示众!”樾军士兵不理会她,兀自在岗位上戒备。白羽音斥骂了几句,又冲着城下尖声吼道:“你们这群土匪,竟敢向本郡主放箭!本郡主一定要皇上诛你们九族!呜呜……”
林枢并不关心小郡主,只惦记的端木槿。见城楼的角落里有一个青衣人影蜷缩着,就随手抄起身边的一件事物朝城下抛了出去,待响声把樾军士兵引开,就迅速奔到那人影跟前。可是,看到那人影了,他却大失所望——哪里是端木槿,分明就是方才群豪中的一位枯瘦的道士,只因那道袍的颜色和端木槿的衣裙颜色相似,林枢远远看来就认错了人——那道士胸口被捅了个窟窿,已经气若游丝,回天乏术了。
林枢叹了口气,虽然失望,但也庆幸。又扭头看了看白羽音,心想:如果端木槿真的在附近,必定也会想要营救小郡主,到时遇险的就是端木槿。不如我想个法子把小郡主救了吧!
想着的时候,先前被他引开的几名樾军士兵又回来了。他唯有立刻躲到那道士的身体之后,摒息不动。
樾军士兵嘀嘀咕咕:“那群楚国土匪也真他娘的心狠手辣,自己郡主的性命都不顾——不知他们要守到什么时候?”
“鬼知道!”他的同伴回答,“总之,只要咱们盯紧了,严防死守,他们就没法攻上来。”
头一个却有些悲观:“咱们的援军不知几时才会来。这城里虽然粮草还丰足,但箭矢就快用尽。到时候哪儿还挡得住这伙土匪?你别忘了,当日在远平城,咱们兄弟可没少吃他们的苦头。杀鹿帮不是省油的灯。”
“你也别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他的同伴道,“要我看,那女土匪撩下许多狠话,但其实还是不敢伤那小郡主——你瞧他们放箭上来,看似毫无章法,一窝没头苍蝇似的,但那小丫头只不过擦破了及处,连一根箭也没扎在她身上,弹弓石子也没碰上她。这可不是杀鹿帮特地避开的吗?所以,别听他们嘴上说的好听,其实他们被楚国皇帝招安之后,也都封了官儿,若是把小郡主伤了分毫,他们可担待不起。所以,只要这小丫头还在咱们的手里,杀鹿帮也不敢轻举妄动。”
头一个有些犹豫:“话虽如此,但是夜长梦多。虽然战场上对阵,咱们跟着内亲王征战多年,绝没有输给乌合之众的道理。可是这些土匪诡计多端,还有一群绿林中人相助,隔三差五潜入城来。咱们冷不丁就被他们在背后捅了刀子,连那小郡主也可能被他们救去,那可不麻烦?咱们拖不了太久了。只盼援军赶紧到来!”
“我如何不知?”他的同伴叹口气,“但是楚军也不知哪里得到了消息,忽然北上,截断了咱们援军的通路,现在更把他们堵在揽江大营里。援军几时能到来,就不是你我可以控制的事了。”
头一个听了这话,更加灰心起来:“内亲王大概没料到她的计划会被楚人看破吧?不知楚人是看破了这计划中的一环,还是整个儿都看破了?咱们在这里当饵丢了性命不要紧,但是最后不能打胜仗,岂不白搭?”
“你说这些丧气话做什么?”他的同伴道,“我来问你——内亲王的计划你知道吗?别说你我不知,连刘将军也不知。我听说刘将军问过罗总兵,罗总兵也说不晓得。且不论罗总兵是真不晓得,还是明明晓得却不肯说给刘将军听——内亲王的计划,真正知道的人少之又少。既然如此,怎会传到楚军那里,让他们瞧破?就算楚国真有神机妙算之人能猜到内亲王的计划,那咱们兄弟也做不了什么。难道还为了活命当逃兵不成?”
头一个怔了怔,叹气道:“你说的不错。我也不过是长夜无聊,随便扯两句闲话罢了。”
“扯什么闲话!”他的同伴道,“还是盯紧了下面的杀鹿帮——还有小心背后会冒出刺客。”
两人又嘀咕了几声,都专心放哨,不再言语了。城头吊着的白羽音,好像也用尽了力气,昏睡过去。
林枢暗自点算着城楼敌人的数量——若是正面交手,他无法全身而退,可恨现在身上也没带着什么可以致人昏睡的药物。不知要用什么法子才能救出白羽音?
此刻他身前的那道士已经断了气,身体渐渐冷了。他之前被樾军□□惯胸而过,鲜血流了林枢一身。林枢触到粘腻的血液,便心生一计。他悄悄拔下道士别再腰后的拂尘,“夺”地投了出去,不偏不倚正打中一盏灯笼。灯笼掉落在樾军士兵的中间,拂尘着火,噼啪燃烧。
“臭道士!”士兵一边咒骂着扑火,一边要过来找那道士算账。
林枢又扯下青色的道袍,“呼”地抛了过去。他用了些阴力,那道袍虽然轻飘如无物,但这样抛出去,却好像一只大鹏鸟一般,飒飒有风。樾军士兵骤遇变故看不清楚,还以为是道士扑上来,连忙拔刀应付。但道袍飞刀他们近前时,已经失去了之前的劲力,变得软绵绵的,要用刀剑劈砍十分不易。几个樾军士兵反而被道袍罩住。他们不由更加慌了,一番乱砍,才从道袍下脱身出来。此时林枢已经纵上房梁,将那道士的腰带提着,把尸体吊在半空,朝樾军士兵晃了过去。
樾军士兵忽然看到一个血淋淋的人朝自己扑来,哪儿看得清这人是生是死,更难注意到躲在房梁阴影里的林枢。只以为是那道士偷袭,便个个挥刀防备。一时间,白刃乱下,把那道士砍得血肉模糊,连胳膊也斩断了一条。不过,道士后腰上的带子却并未受损。林枢依旧可以提着,摇来晃去。樾军士兵慌乱疲惫之中看不分明,竟以为这道士有妖法或者是死后诈尸,惊骇无比,一壁劈砍,一壁大呼:“僵尸扑人,大家小心不要被碰到!”此呼声一起,城楼上就变得更加混乱了。有的士兵加入了对抗“妖道”“僵尸”的行列,有的则大叫:“必然是楚军奸计,大家不要上当。快盯紧城下的敌人!”不过,越是多人加入,越是忙乱,那道士的尸体转瞬被砍得千疮百孔,残肢和内脏四下飞溅,但凡在城楼上的,没有一个不被沾污。吊在半空的白羽音也不能幸免。她本在已经饱受惊吓,此刻感到污血不断溅到自己身上,又听满耳“僵尸”“妖道”的呼喊,以及有人喊说“不要被碰到”,她想自己既沾了僵尸的血,自是全无活路,心下绝望无比:莫非她堂堂霏雪郡主,就要命绝于此?她还是青春少艾,又有绝世姿容,本来是要母仪天下的,如果不是她想要打动程亦风……如果当初她没有遇到程亦风……如果她乖乖的,不去嫌弃生活无聊,不寻求新鲜刺激……那么多的如果!但世上哪儿有后悔药可吃?她又放声大哭起来。
混乱的状态惊动了城内的刘子飞。他本和罗满在城楼附近的一间房舍内商议战况,听到骚乱就登上城来。见到士兵们围着道士的尸体狂批劈乱砍,把皮肉都削尽了,露出白骨。那尸体早已不会晃动,手中也没有兵器。但士兵们好像着了魔,仍不停手。刘子飞大怒,喝道:“都给我停手!谁再发疯我砍了他!”士兵们一怔,一个一个从癫狂中醒来。
“出了什么事?”刘子飞先看了看城外杀鹿帮的木棚阵,见敌人并没有出动,才扭回头来听部下解释。士兵们把之前发生的事简略的说了。刘子飞暼眼道士的尸身,即大骂道:“蠢材,世上哪有尸扑人这种荒谬之事?必是楚人的诡计。”
“属下等也是这样想。”一个小校回答,“楚军的那批乌合之众必定是想以妖法迷惑我等,然后趁机偷袭。所幸将军来得及时,喝住了大家。属下等一定会多加注意,不再让楚人又可乘之机……”他说到这里,抬头看刘子飞的脸色,却忽然如同见鬼了一般惊呼出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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