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流氓 第一章
长夜难明赤县天,百年魔怪舞翩跹
——毛泽东
第一章
农历八月的太阳,虽然已经不象盛夏时那般穷凶极恶,但毕竟是余威尚存,特别是眼下这种正午时分,白晃晃的阳光不依不饶地烧烤着一马平川的江淮平原,路人穿行在绿中透黄的麦田间,呼吸着由地面蒸腾而起的湿热气息,眼中只见旷野里麦浪翻滚、阡陌纵横,真有一种晕头转向的感觉。
孔南生有点懊悔,刚才真应该听从小桃红的劝阻,在“云香阁”舒舒服服睡个午觉,待日头偏了西再从容回家。
抬头望望天空,只见西北角上挂着几丝赤色的云彩,正不怀好意地向东南角悄悄地滑动。孔南生解开门襟,袒露胸腹,顿觉清凉了不少。身上黑油油的薯莨纱短褂虽然透气,但烈日下更加吸热,早已被热汗洇透,特别是后脊梁上,已经湿成了一片。
空中滚过一阵阵来自黄海上空的凉风,官道两旁麦浪起伏,带来一股股浓烈的草腥气。孔南生脱下衣服,让湿透的后背透透风,再则,他也有点心疼这件薯莨纱短褂,要是老这么被汗洇着,以后会越洗越黄、越洗越淡,穿在身上就没那么风流潇洒了。这件衣服是小桃红托人从苏州买来的正宗苏织,外黑内棕,贴肉穿着特别舒服。小桃红说,这样的衣料,在上海、苏州那种大地方,都是地面上能呼风唤雨的大爷才有资格穿的,哪象东台这种小地方,大部分人根本就不识货,甚至带着嘲笑的口气称为“壳壳布”、“香烟纱”。
孔南生光着膀子赶路,心想从东台县城到潘家灶,虽说只有十里路,平日里走来走去倒也无妨,可夏日里打个来回,真是一件要命的事,更何况,昨晚跟小桃红疯了大半夜,现在被烈日一烤,愈觉胸闷气短,体力上还真有点短斤缺两的意思。按说眼下年纪还轻,满打满算才二十二岁,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有什么大不了的?不知道是不是平时阿芙蓉 之癖过重,身体被虚淘了。
想到小桃红,孔南生的眼前立即浮现出了一张圆乎乎的粉脸,眉眼清秀中带有一丝妩媚,脾性温顺体贴,不愧为“云香阁”的头牌姑娘,二个大洋的价码,一点也不亏。老话云:“婊子无情”,看来也不见得完全正确,这小桃红待自己,天地良心,还真有几分真心实意,每次分别,总是缠绵悱恻、泪眼婆娑,想上去,装,也是装不象的。唉,这苦命的姑娘怎么说也是好人家出身,要不是被人从皖南拐骗到苏北,哪会沦落到这般境地?他娘的,以后等自己成了亲,慢慢地说服老爹,干脆花点银子将知冷知热的小桃红赎出身来,收作偏房,日日厮伴,也不枉了这番世间情缘。话又说回来了,小桃红对自己动了真情,其实也是件无风不起浪的事情,自己虽然不算富家公子、地主少爷,可名下已有一家烟馆和一家当铺,着实是个不轻不重的小开,更兼长得一表人才,哪会不讨女人的喜欢?
孔南生长相周正,弯弯的浓眉,多黑少白的大眼,象韭菜叶那么宽的双眼皮——小桃红经常如此形容——不说不笑已经透出了一股风流相。稍显遗憾的是一对俊眼之间的距离略远了一点,似乎彼此间正赌着气,意欲各奔东西,但同时也平添了几分平和之气,一望便知,是个很好打交道的家伙。孔南生尽管也是乡下人出身,可自小手不提篮、肩不挑担,浑身骨骼停匀,肤色白皙,与粗戆的农人、盐户比起来,确是出类拔萃。只可惜,个子偏偏矮了一点,至少要比一般男人矮得多,未免俊朗有余,阳刚不足。
按节令来说,眼下已经过了白露,民谚道:“白露身不露,赤膊是猪猡”,孔南生想,今天算是作了一回猪猡。听村里的老秀才说过,今年夏天的天空中老是彤云密布,显见得是兵戈之象。不过,孔南生听了这话倒颇有点不以为然,扳着手指头数数,自民国开国以来,到今年的民国十四年,南北军阀们今天你打我、明天我打你,有哪年不动兵戈?小桃红说了,在上海、苏州那样的大地方,识文断字的时髦人都把民国十四年叫作一九二五年。小桃红崇拜上海跟苏州,孔南生想,以后一定要找机会领这傻丫头去趟苏南开开洋荤。
田野上一如既往地空旷,一路走去,鲜见农人劳作,偶尔才见到一、二个晒得如焦炭般墨黑的汉子,懒洋洋地在自家的地里蓐草,把稗草从麦丛中揪出来,扔到田埂上去曝晒。
稍微估算一下,十里的路程,眼下应该已经过半,道旁有株高大的苦楝树,摇曳着一派诱人的浓荫,孔南生背靠着树杆一屁股坐下,突然觉得烟瘾猛地袭来。咂了咂嘴,没什么好办法,只好掏出口袋里的“品海”牌香烟,点上一支,狠抽了几口。可是,这小烟哪里能代替得了大烟呢?再说,这三枚铜子一包的“品海”,烟味也实在不够“品”,吸进嘴里光是麻辣苦涩,可东台县城里的小烟纸店里,能买到的也就是这种低劣货色,象二角五分一包的“白锡包”,通常是难得一见的。
打了几个哈欠,正想闭上眼睛眯一会,突然发现官道的尽头滚起一道烟尘,二辆马车一前一后急奔而来。
马车越驶越近,孔南生定睛一看,见车棚上写着斗大的一个“段”字,暗想原来是东台城里段家车行的车,大概是外乡的盐客雇了车进潘家灶收货去的。可再一细看,又不大对头,二辆车的车棚里坐着人,连车头上也坐着人,加起来怕有七、八人之多——一般盐客哪有这么大的阵势——再说,这票人马一眼望去便知不是本地人,全穿着墨黑的薯莨纱衣裤,脸相也是凶多吉少,按小桃红的说法,应该是“大地方呼风唤雨的大爷”了。孔家小开身上这件乌鸦般墨黑的“香烟纱”,不要说在潘家灶是蝎子拉屎独一份,就是在喏大的东台城,也是相当少见的时髦、稀罕之物,眼下突然冒出来的这一大群“香烟纱”,到底是什么来头?
车到跟前,孔南生发现车棚的窗户敞开着,里面坐着一个身穿白色府绸短衫,鼻子上架着一付墨煎镜的胖老头,奇怪的是,这么热的天气,而且是在车棚内,老头的头上居然还戴着一顶白色的宽沿礼帽。更奇怪的是,看到路边苦楝树下的赤膊小子,似乎还突然来了兴致,口里喊声“停”,让车伕勒住了马头。
“小兄弟,哪里人啊?”老头探出脑袋和颜悦色地问道,听口音,象是北方人。
“海堰的。”孔南生站起身来答道,多留了个心眼,没说实话。
“哦,海堰的。”老头的语气更加和蔼可亲,又貌似漫不经心地问道:“姓什么啊?”
“姓张。”孔南生越发不敢讲真话,这票人马来历不明,而且显见得并非良善之辈,全吐了口,天晓得会有什么好事。
老头脸上的微笑消失了,嘴里道声“走吧”,把脑袋缩进了窗内。
马车绝尘而去,孔南生眼望着官道的尽头,发了好一阵呆,心头七上八下,有了些莫名其妙的慌张。摸摸腰里的银包,突然又有点后怕起来。银包里,装着昨天从烟馆和当铺收来的小半个月的帐,约有一百来个大洋、杂洋及几块锞子 、滴珠 ,要是刚才被人顺手劫走了,回到家老爹肯定以为自己孝敬了赌馆跟妓院,肯定不管三七二十一,迎头便是一顿好揍。
扔掉烟头,看看通红的天际,想想还有余下的五里路,孔南生禁不住暗暗埋怨起老爹来。
孔南生打小就死了娘,跟着爹住在潘家灶渡日。孔南生始终搞不明白,老爹孔五(大号孔令奇,但这个名号仅仅在买卖房产签订契约时使用),明明在东台县城里开了一家大烟馆和一家当铺,虽然不是什么家财万贯的大富翁,但马虎点讲,也算是富甲一方的小财主,可偏偏就是舍近求远,把家安在离城十里的潘家灶,平时的生意全部委托大伙计经营,赚多赚少不甚上心。这潘家灶,虽然是个有着数百户人家的大村落,可大都是耕田的农民和熬盐的灶户,哪里比得上吃喝玩乐样样方便的东台城。唯一的理由,是老爹有个老相好张寡妇,就住在潘家灶,所以老爹才安心固守在这偏僻的滨海一隅。不过,细想想也不对,老爹又不是没钱,完全可以把家安在东台,把张寡妇接过来住,一则生活起居增些滋味,二则方便照看生意。
老爹的脾气就是怪,而且倔!也许,这跟他以前的经历有关。自打孔南生记事起,老爹已经缺了一只手,而且是最重要的右手。小时候顽皮,孔南生总爱偷偷撩起老爹的衣袖,壮着胆子看一看那只可怕的断臂。长大以后,有好几次忍不住好奇,再三追问原因,老爹总是不置可否地摇摇头,立即把话题岔开。说到断臂,孔南生虽然至今仍然不知道前因后果,但是从伤口的形状大概分析出,别看老爹这些年一直安分守己地蜗居在偏僻的潘家灶,年轻时,恐怕也不是一盏省油的灯。那道疤痕,确实是触目惊心:从手腕处齐刷刷地被利器砍断,整条右臂,成了一根孤零零的###。
这些年来,孔南生不停地找机会劝说老爹改主意搬家,可结果根本就是油盐不进。作为儿子,孔南生颇有点怕老子,主要是老头子脾气火爆,动不动就动手打人,犯起狠来就跟疯子一样。孔南生长到二十二岁,没少挨过揍,有时候想想,与其说自己是老爹一手“带”大的,还不如说是一手“打”大的。这就是娘死得早的苦处,有什么办法呢,天生命苦啊。有一次,孔南生十五、六岁的时候,挨揍时顶了几句嘴,老爹居然顺手操起墙角的门闩,没头没脸地抽来,结果一下子砸断了小臂骨,把孔南生痛得差点昏死过去,后来还是张寡妇赶到东台去请医,慢慢将息了半年,才渐渐痊愈。
话又说回来了,老爹虽然火冒起来似凶神恶煞,平时对儿子还是比较宠爱的,照潘家灶的乡亲们的说法,甚至是有点宠过了头。
比如说,老爹大烟瘾极重,每日雷打不动要在家里抽上个三、四次,孔南生自小就在云蒸霞蔚中成长,哪会不染上烟瘾。想当年孔南生刚会走路不久,一有哭闹,老爹便对着儿子吹上一口烟气,三来二去,习惯成自然,不得烟气的薰陶倒反要哭闹了。随着年龄渐长,烟瘾也像模像样地膨胀开来,到了十岁上下,若是每天不好好地抽上一、二个烟泡,那日子就不知道该怎么过了。好在老爹不以为杵,相反却欣然自得,似乎为孔家培养了一名大烟鬼,就是为祖宗的脸面增添了光彩。乡亲们都说,这有钱人家就是怪模怪样,平常人家的儿女染上烟瘾,爹娘莫不畏之若虎,哪有这般唯恐天下不乱的。实际上,老子不光手把手地教会了儿子抽大烟,还传承了一整套的绝技,从选土、熬土、烧泡、装枪,甚至如何掺假、如何配比,调教得面面俱到,也算是家学渊源了。
除了这一整套“烟经”,老爹还亲手传授了另一套“赌经”,举凡麻将、牌九、挖花、押宝等等花招,无一不会,无一不精,最厉害的是,还精心教授了一门“听骰”的绝技——让儿子成天手握摇缸,转动骰子,竖起耳朵聆听骰子与缸壁碰撞时发出的声音,凭音色的清、钝来判断点数的大、小。有时候,儿子练得枯燥,难免心生厌烦,问老子:“乱七八糟学那么多到底有什么用?”老爹答道:“小兔崽子,如果你以后不想一辈子窝在潘家灶这么个小地方,那就非学不可。”儿子问:“那我以后去哪?”老爹不假思索地答道:“去上海!”
上海?什么是上海?哪里是上海?儿子的问题更多了。
老爹表情奇怪地笑了起来,脸上的肌肉一跳一跳,慢悠悠地说道:“一直朝南,过了江,就是上海。”想了想,又补充道:“东台比潘家灶好玩吧?可跟上海的世面比起来,东台只能算是小把戏。不过,在上海,玩得好,你是大爷,玩得不好,你就是瘪三。现在不练好几手三脚猫功夫,以后去了上海连瘪三都当不成。”
在潘家灶的村民们眼里,孔五爷放任儿子抽烟、喝酒、赌博、游荡等等行径,已属出格之举,继尔连逛窑子这样的事,居然也不在禁止之列,就有点惊世骇俗了。自打孔南生十五岁起,老爹隔三岔五地就笑嘻嘻地塞给儿子几块大洋,简直就是明摆着鼓励、纵容儿子投进妓女们的怀抱。十六岁那年,儿子第一次得了花柳病,老爹知道了哈哈一笑,道:“不得花柳病的,不算男人,怕个鸟,明天找城西的吴三帖开方子去!”说罢,摸出一锭十两的“元丝锭”往桌子上一拍。说也奇怪,真到了儿子应该谈婚论嫁的年纪,老爹却只字不提,全当没有成家立业、传宗接代这会事。村民们背后都说,这孔五爷真是个糊涂人啊,这么要紧的事怎么不放在心上呢?大概是鸦片抽得太多,把脑瓜抽坏掉了。老子糊涂,儿子也乐得混帐,乡下人成亲早,十八、九岁就讨老婆的不在少数,比如村上的几个同龄人,生下来的儿子都会打酱油了,孔南生却还在乐此不疲地今天找“翠花”打茶围、明天寻“红玉”开盘子。
再说读书识字一头,也是马虎得要命,跟村子里的老秀才学了阵三字经,牛牵马帮也算识文断字了,再勉强学到千字文,就是一笔糊涂账了。老爹又是哈哈一笑,说“不读就不读吧,把脑袋读傻了反倒亏本”。可是,正经书不念,莫名其妙的书倒是紧逼着儿子非念不可。孔南生满十八岁那年,老爹一本正经地从箱子里找出一本已经被翻烂了的手抄本,令儿子细加研习,死记硬背。这是一本纸色焦黄的折子型抄本,四角已被虫蛀毁损,封皮上写着“通漕”二字。翻开来,里面图文并茂,内容倒是十分有意思,至少要比什么“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有意思得多。老爹严肃地说,“儿啊,这可是一份要紧的宝贝啊,按老规矩是上不告父母,下不传妻儿,只要你牢记三帮九代,今后身上不带钱和粮,走遍天下有饭吃”。于是,孔南生知道了什么叫“江淮泗”、什么叫“兴五六”、什么叫“嘉海卫”,也知道了怎么“开码头”、怎么“盘海底”,连带十禁、十要、传道、家法,一并背了个滚瓜烂熟。老爹看在眼里,喜在心里,连说“别看这小子读书不怎么样,其实还是块歪才。”这事慢慢传到了老秀才的耳朵里,摇头叹息道:“愚蒙等诮,焉哉乎也”。不过孔南生自己并不这么认为,凭直觉,他感觉到手里的这本“通漕”,将来对自己的作用,肯定要比那艰深晦涩的千字文重要得多。
村民暗中议论道,天下父母哪个不是望子成龙?这孔五爷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到底想把儿子培养成一个什么样的角色?
风越刮越大,天空中云头涌动,将阳光遮挡了不少,空气也没刚才那么闷热了。孔南生歇足了劲,甩开膀子朝潘家灶的方向继续赶路。他已经想好了,待会儿路过村口的酒馆,顺便拎上一坛酒,再切个斤把猪头肉,晚上跟老爹好好地喝一通。
“七里香”酒馆是潘家灶唯一的一家酒馆,自酿的土酒在方圆几十里内很有些名头,所以号称“七里香”,其实还是相当谦虚的说法。老板是个四十来岁的麻脸汉子,酿酒功夫自成一派,绝招是在停止发酵之前,稍许加入一定量的糟烧,然后手工压滤,成酒后色泽清冽,上口绵软,但后劲特别足。
远远地看到“七里香”的店招,孔南生不由得加快了脚步,鼻孔里似乎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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