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是鞘吧,〃伊迪丝说。
〃一点不错。——如果剑把鞘磨破得太快一点儿,你知道,我亲爱的,那是由于剑锃亮发光的缘故。〃
斯丘顿夫人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好像想要在这把锋利的剑的表面投下一个阴影,使它那锃亮的光芒暗淡一些似的;她的敏感的心就是这把剑的鞘;然后她仿效克利奥佩特拉的姿态,头歪向一边,沉思而又亲切地看着她的可爱的孩子。
当董贝先生第一次对伊迪丝说话的时候,伊迪丝把脸朝着他;以后当她跟母亲讲话的时候,以及当她母亲跟话讲话的时候,她都一直保持着这个姿态,好像如果他还有什么话要对她说,她就一直在对他显示出她的殷勤似的;在这纯粹出于礼貌的姿态中包含着一些几乎是对抗的东西,或者说是一项她无可奈何勉强参加的交易。这种情景同样被笑嘻嘻地坐在餐桌旁的那一个人注意到了。这使他想起了他第一次看到她时的情形,那时她以为树林里就只有她一个人。
董贝先生没有其他的话要说,就建议启程——这时早餐已经完毕,少校像蟒蛇一样,把肚子塞得饱饱的——。遵照董贝先生的嘱咐,一辆双马四轮大马车正在等待着;两位夫人,少校和他本人坐在马车里面;本地人和脸无血色的侍童登上车夫的座位,托林森先生留在家中;卡克先生骑着马,跟随在后面。
卡克先生与马车相距一百码左右,在后面让马慢跑着;在整个行程中他一直在注视着马车,仿佛他真的是只猫,马车里的四位乘客是耗子似的。不论他是看着道路的这一边还是看着那一边,——是看着远方的风景:波浪般起伏的丘冈、风车、谷物、青草、豆田、野花、农场、干草堆、树林上空的尖塔,——还是向上看着阳光灿烂的天空:蝴蝶正在他头的四周翩翩飞舞,鸟儿正在鸣唱着歌曲,——还是向下看着树枝的阴影相互交错,在路上形成了一条摇摇晃晃的地毯,——还是直看着前面:悬垂的树木形成了长廊和拱门,只有从树叶缝中渗透进来一点微弱的光线,因而阴暗不明,——不论他向哪里看,他的一只眼角总是一直注视着朝向他的董贝先生的拘板的头,注视着在他们中间旁若无人、目空一切地低垂着的女帽上的羽毛,那高傲的神态就跟他不久前他看到她低垂着眼皮时的神态一模一样,也跟她面对着现在坐在对面的人时的神态丝毫不差。有一次,也只有那一次,他留神的眼光离开了这些注视的对象;当时他跳过一道低矮的树篱,越过田野奔驰,以便能赶过马车,抢先站在旅途终点,把夫人们搀扶出来。那时,仅仅在那时,当她起初表示出惊讶时,他在瞬刻间碰到了她的眼光;但是当他用柔嫩的白手接她下车时,她跟先前一样,假装根本没有看见他。
斯丘顿夫人坚决要由她本人来照顾卡克先生,并向他指点城堡的美景。她决心要由他的胳膊挽着她,也由少校的胳膊挽着她走。对于那位不可救药的人物,那位在诗的领域中最不开化的野蛮人来说,他处在这样的伴侣中间是能得到益处的。这个偶然的安排使董贝先生可以随意护送伊迪丝。他也就这样做了。他以一个上流社会人士庄严的风度,高视阔步地在他们前面穿过城堡的各个宫殿。
〃这些以往的岁月是多么美妙啊,卡克先生,〃克利奥佩特拉说道,〃这些雄伟壮丽的堡垒,这些可爱古老的地牢,这些有趣的拷问室,还有那情节离奇的复仇,美丽如画的袭击与围攻,以及所有使生活真正可爱的东西!我们现在已经堕落得多么可怕啊!〃
〃对,我们已经可悲地退化了,〃卡克先生说道。
他们的谈话有一个特点,就是:斯丘顿夫人尽管大喜若狂,卡克先生尽管文雅有礼,他们两人却全都专心致志地注视着董贝先生和伊迪丝。虽然他们都善于交谈,但他们却都有些心不在焉,结果都是信口开河,东拉西扯。
〃我们已完全失去了信仰,〃斯丘顿夫人说道,一边把她的满是皱纹的耳朵向前凑近一些,因为董贝先生正在对伊迪丝说什么,〃我们已失去对那些亲爱的老男爵的信仰,他们是最讨人喜欢的人物;我们也失去了对那些亲爱的老教士的信仰,他们是最好战的人们;甚至我们也已失去了对难以估价的女王贝斯①的时代的信仰——她就在那里的墙上——,那真是多么可贵的黄金时代啊!亲爱的人儿,她充满了善良的心意!还有她那可爱的父亲,我希望您非常喜爱哈里八世②吧!〃
①指英国女王伊利莎白一世(ElizabethⅠ,公元1533…1603年,在位时间为1558…1603年,共45年)。
②指英国国王亨利八世(公元1491…1547年,在位时间为1509…1547年)。
〃我十分钦佩他,〃卡克说道。
〃多么直率!〃斯丘顿夫人喊道,〃是不是?多么魁伟!是个真正的英国人。那可爱的眯缝着的小眼睛和那仁慈的下巴,构成了多么美的一幅肖像啊!〃
〃啊,夫人!〃卡克突然停住,说道,〃可是您既然谈到了图画,那您看前面就有一幅!世界上有哪一个画廊能陈列出这样的作品呢?〃
这位笑嘻嘻的先生一边说,一边通过门口指着董贝先生和伊迪丝两人正站在另一间房间中间的地方。
他们没有交谈一句话,也没有交换一次眼光。他们胳膊挽着胳膊,但是如果海洋从他们中间滚滚流过,那么他们也不会比他们现在看去那么疏远。甚至他们两人的高傲也各有特色,互不相同,这一点使他们更加格格不入;如果一位是世界上最高傲的人,另一位是世界上最恭顺的人,那么他们也不至于像现在这么遥遥相隔。他,自负不凡,刚强不屈,拘泥呆板,神色严厉。她,非常的可爱和优美,但却把自己、他以及周围的一切全都不放在眼里;她在眉毛和嘴唇中表露的高傲鄙弃着她自己身上所具有的魅力,仿佛它们是她所痛恨的徽章或号衣似的。他们是多么毫不相配,多么相互对立,多么勉强地被一条由不幸的偶然机会的链条连结在一起,因此不难想象,他们四周墙上一幅幅图画都对这不自然的结合感到震惊,都以不同的表情观察着它。严厉的骑士和武士皱着眉头怒视着他们。一位教士举着一只手,宣告来到上帝圣坛前面的这对男女是对宗教的亵渎。风景画中平静的湖水,在深处映照着太阳,问道,〃如果没有其他更好逃脱的途径,难道就不能投水自尽吗?〃废墟喊道,〃请看这里吧,我们和情意相斥的时代结了婚,现在落得了一个什么下场?〃生性敌对的动物在相互残杀,好像成了对他们有教训意义的实例。爱神和丘比德惊恐地逃走了,而那些殉难者在他们的画出的灾难历史中并没有遭受过像他们这样的痛苦。
然而,斯丘顿夫人看到了卡克先生引起她注意的图画,是那么销魂动魄,所以她情不自禁地有些大声地说道,这是幅多么可爱、多么充满了心灵的图画啊!伊迪丝听到了,回过头来看看,脸孔愤怒地涨得通红,一直红到头发根。
〃我最亲爱的伊迪丝知道我在赞美她呢!〃克利奥佩特拉几乎胆怯地用阳伞拍了一下她的背,说道,〃我的心肝宝贝!〃
卡克先生又看到了他在树林里出乎意料地亲眼看到的内心斗争。他又看到了高傲的倦怠与冷淡取代了它,就像一朵云似地把它掩盖了。
她没有向他抬起眼睛,只是命令式地把眼睛稍稍地动了动,似乎招呼她母亲走近她。斯丘顿夫人认为领会这个暗示是合适的,就和她两位陪随的骑士很快走向前去,从那时起就一直走在她女儿近旁。
卡克先生现在没有什么吸引他注意的东西,就开始谈论图画,并选出那些最好的,指给董贝先生看;这时他没有忘记按照平时熟悉的方式突出董贝先生的伟大身份,并给他调整一下目镜,找出图画目录中现在正在看到的图画名称,以及给他拿手杖,等等,以表示对他的尊敬。说实在的,这些服务与其说是出于卡克先生的主动,还不如说是出于董贝先生的倡议。董贝先生喜爱显示他的权力,他用不很威严,对他来说是随随便便的语气说道,〃喂,卡克,请您帮助我一下,好吗?〃那位笑容满面的先生总是高高兴兴地遵命照办。
他们参观了图画、城墙、桅楼守望台,等等。当他们仍然是走在一起的一小群人时,少校正在消化食物,昏昏欲睡,处在默默无闻的状态中;这时候,卡克先生成了个爱交谈和使人高兴的人。最初,他主要是跟斯丘顿夫人攀谈,但是由于那位敏感的夫人对艺术作品是那么欣喜若狂,在第一刻钟内她除了像打呵欠似地大大地张开嘴巴直呵气之外,就不能再做别的了(她说,它们完全是灵感的杰作,这是她之所以作出那种兴高采烈的表示的原因),因此他就把注意力转向董贝先生。董贝先生除了偶尔说一句,〃说得很对,卡克,〃或〃不错,卡克〃之外,很少讲别的,但他默默地鼓励卡克继续说下去,内心非常赞许他的行为,因为他认为总得有人说话才好;卡克先生的说话可以说是从母公司分出去的子公司,完全代表了他本人,它可能会使格兰杰夫人感到有趣。卡克先生极为谨慎,从不冒失地直接对那位夫人说话,但是她似乎在听着,虽然从不看他;有一、两次,当他把他那独特的谦恭的态度表现得异乎寻常的时候,那若隐若现的微笑就偷偷地掠过她的脸庞,不像一道光线,而像是一个深沉的黑影。
沃里克城堡终于被详尽无遗地参观完毕,少校也已精疲力竭,至于斯丘顿夫人那就更不用说了;说真的,她按照她的那种特殊方式来表露内心的高兴已表露得愈来愈频繁了。这时,马车已重新准备好,他们前去附近的几个名胜地点。董贝先生彬彬有礼地说,格兰杰夫人如能亲手用她的妙笔给其中的一个风景区画一幅素描(即使画得潦草一些也行),那么对他来说这将是这愉快日子的一个纪念品(虽然他并不需要那些可以现成买到的纪念品),他一定会永远给予很高的评价;这时董贝先生又鞠了一个躬。消瘦的威瑟斯腋下夹着伊迪丝的速写簿,斯丘顿夫人立即嘱咐他把它送来;马车也停了下来,好让伊迪丝画画,这幅画是董贝先生打算和他的其他珍贵物品保存在一起的。
〃不过我担心我太麻烦您了,〃董贝先生说道。
〃一点也不。您希望画哪个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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