性胆怯,哪里面对过如此的场景,但见会场坐着一排排黑压压的人群,所有的目光直视着她和背后的小女孩,窘得双颊绯红,紧勾着害羞的脑袋,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倒是许诚的老岳母多些经历,忙走上台为女儿解围,说:“许诚在这里改造,一家人都过得很好,现在乡坝头比那几年好多了,希望许诚好生学习,不要惦念家里,也希望你们好好改造,争取得到政府的宽大。”
第四次在苗下集合,请一位从茶场满刑回家后的一个小伙子讲新生后的生活。小伙子眉清目秀,瘦长的身躯,一双灵活的眼睛,一身崭新的中山装,像是个城里人。他说刚回城时找不到工作,后来托人介绍,在一家供销社当“假巴意思”的采购员,工资三四十元,供销社主任比较信任他,经常派他出差。“假巴意思”几个字很耐人寻味,即还不是真正在册的正式职工,而是作采购工作的临时工。
2月22日,我突然收到远在沈阳的外甥女刘莉苹的来信和寄来的包裹,内有ll00度的近视眼镜,一件绿色绒衣和一本巴金著《大寨行》。她还是一位高中生,在信中勉励我“将来仍能为社会主义而讴歌”。这是我到苗溪后首次收到亲人来信。在劳改队,凡是家属担任公职的,一般都与犯人划清界限,杜绝往来,而没有公职的农民和城市居民,则一般尚存纯朴的亲情,敢于不顾政治牵连,仍与犯人通信或从遥远的山乡不辞辛苦地前来探视。
51一朝出高墙
组织犯人参观社会、了解社会据说是毛泽东倡议的。从l956年起,先是由抚顺战犯管理所开展这项工作,被关押多年的战犯首次参观第一汽车制造厂等重点建设项目,看到新社会欣欣向荣,社会秩序井然,都深受感动。此后,各地劳动部门群起效仿,使犯人们大体了解大墙外的社会动态,无疑有着积极意义。
3月26日,一个晴朗的日子,刚吃过早饭,队部陈代富干事突然通知许诚、王祖锡、王清霜和我共7人开小会,说经研究,派我们去成都参观。这次参观的时间较长,要我们做好准备,每人借一套新的劳动衣裤,提前发一个月的零花钱,自己如有存款可取出,也可以给其他犯人带买物品。这事立即在全队传开了,侯明光拿3块钱给我,请我为他代买一副300度的老花镜,夏联松悄悄交给我一封给妻子的私信,嘱我得便时寄出。
我看那封信,写得情深意切,盼妻子好好抚育子女,等待将来团聚。有一段写得特别有趣:“平时我给你写的信都是经过审查的,多半不是真话,你必须从反面理解,如我说这里生活过得很好,就是过得不好;说干部待我们耐心,就是很苛刻;说不要寄食品,就是我们这里经常忍饥挨饿,最好能多带点吃的东西。”“这封信是托某兄从成都私自寄出的,才敢说真话。”
第二天清晨,我们一行七人离开豆豆溪,到场部集合。原来这次参观是省公安厅劳改局统一组织的,苗溪茶场共有15个名额。除13队7名外,还有苗上5队的罗次岷、杨卓吾,3队的周裕文,4队的李孝源、易守廉,l4队的唐朝坤,大坪的唐仲文等。其中多系知识分子,易守谦是大学教师,李孝源、周裕文、唐仲文是新中国培养的大学生。我被加刑不满一年,显然与他们不同类,但大家毕竟都是犯人,有机会回成都观光,彼此陌生却似乎很熟,目光中交流着欣喜和互相理解。投入改造不久的都脱下囚衣,换上中山装,理了发。罗次岷与我近两年未见面,如他乡遇故知,他的麻脸上溢满笑容,与我热情握手。唐朝坤个子矮,显然已改造多年,像一位老大姐,话特多,有中年妇人的成熟与活力,她无法爬上卡车,是由其他男犯抱上去的,便自嘲说:“天生的矮人,没办法,有劳各位了!”王清霜据说是前四川省主席王陵基的妹妹(一说为如夫人)被关在13队的集训队,属反改造分子一类,一路上沉默是金,落落寡合。
这次带队的是管教股长赵瑞观、朱庆丰、陈代富和其他队一位干事,一位佩戴手铐的武装管理员,他们似乎都放下了平时的威严和杀气,做出和颜悦色的样子。赵股长坐司机台,其他干事和我们一起坐在露天车厢里。有的干事一边观山望景,一边闲聊,谈芦山的姜庆楼与王晖石棺。王晖在汉代相当于哪一级的官吏呀,《三国演义》说姜维北伐中原,何时到了芦山地界呀,张国焘在芦山建立四川省苏维埃,为什么时间不长呀,等等。干部口中不谈加速改造,实属难得。平时严肃惯了的朱庆丰上车不久便呼呼大睡,直到名山百丈开饭才醒来。
赵瑞观是山西兴县人,是抗日时期的老干部,看上去一表人才,文质彬彬,颇有知识分子气质,讲话慢条斯理,尊重自己,也尊重他人,自有一种不同寻常的亲和力。后来得知他颇爱读书,成都刚解放就在公安部门工作,先在致民路派出所任军事代表,撤销军管后任所长。因政策水平高,后来调到市公安局任某处处长,并且是局党委成员。l957年鸣放期间,市交警大队有人在公安局贴了一张大字报,声称“交警宿舍经常漏雨,长期无人置理,再不解决,将打上门来。”语言偏激令领导很反感。反右一开始,有人迅速上纲,说“这是典型的右派言论”,赵瑞观力排众议说:“主要是想解决住房问题,说不上向党进攻”。后来反右不断深化,有人提出赵是“支持右派进攻”,因而被补划为右派。后来姑念他家庭出身好,参加革命早,改为撤职下放,保留党籍,在雅安农村劳动,到l964年经人推荐到苗溪作管教股长,时间虽不长,在干部和三类人中却享有威望。他不像某些被划为右派仍留职考察的干部,故意以极“左”的面貌掩盖自己,对人处事仍极冷静、亲切、清醒、求实,做到与人为善,治病救人,从不侮辱犯人的人格。正由于自己曾受委屈,故对专政对象有更多的理解,特别是对在党和政府部门工作过的人有较多的关照。他很注意划分死心踏地与共产党和人民政府为敌的人与因思想问题闯祸、因言致罪的人之间的界限,在苗溪以至整个劳动部门,这样的管教人员不可多得。
卡车一直开进成都市宁夏街监狱。这里被称为市大监,比我曾住过的省看守所要大得多,我们15人除两名女性另行安排,分别住某巷道的两间囚室。地面旱已打扫干净,我们分别把地铺铺好,便走出巷道东张西望,但见周围尽是从不同劳改部门赶来的参观者,其中有重庆新建机械厂的,有永川新盛茶场的,有雷马屏、五马屏和平泉农场的,有养窝农场和盐源农牧扬的。他们穿着颜色、款式、布料大同小异的劳改服,熙熙攘攘,摩肩接踵,好不热闹。没想到其中竟有老朋友呼唤我的名字,一位是川大中文系同窗陈德外,绰号老外,广东入,大嗓门,鸣放时为《热风》主编,被划极右,判刑十五年;另一位是原《红领巾》编辑,在看守所一起为火柴盒贴商标的难友罗永成,也被划为极右判十几年,当年都是右派分子中处理最重的。如今陈在盐源农牧场,罗在平泉农场,我在苗溪,分属三个不同的单位,却有机会在这里重逢,都分外高兴,哈哈连天。我见这两位身体都还好,气色也不错,肯定处境比我好得多,陈德外则夸张地说:“老兄形象不减当年。”
3月27日开始参观活动。第一天乘公交车到文化公园参观农业学大寨展览馆。这个展览馆规模宏大,大门装修得堂皇典雅,由书法家李半黎题写的馆名。李半黎原是《四川农民》报总编辑,和我住一个大院,抬头不见低头见,如今久违了,见他别具一格的书法尚有亲切感。进门后分若干展厅,第一展厅陈列的是山西省昔阳县大寨大队战天斗地、修筑稳产高产旱涝保收田的事例,有贾进才三战狼窝掌,陈永贵、铁姑娘郭凤莲等带领社员劳动的图片,还有他们使用过的钢钎、二锤等工具以及党政领导人和大寨人的合影。全国二十几个省各有不同的农业学大寨先进典型,四川则有严龙公社、驷马公社增产增收的事例展览。解说员按照台词一一进行清晰的解说。这天大概是供犯人参观的专场,带队干部和我们一起参观,多数犯人一边看,一边听,还在笔记本上记录,大概是有备而来,准备日后传达。在过去我看过的无数展览中,大都是走马观花,从未像这次这样认真、细致。这些农业先进典型的指导思想是政治挂帅,即毛泽东“自力更生,奋发图强”的思想挂帅,带有明显的“左”的色彩。但与前几年鼓吹的“一大二公”、“人有多大胆,地有多大产”和遍地放卫星已大不相同,强调大干、苦干、实干,每亩单产,南方的数据大概是七八百斤,北方是四五百斤,这样社员的口粮就有了保证,完成征粮和统购也绰绰有余,我觉得还具有求实精神。据我参加农业劳动的感受,种庄稼是每年从零开始,受大自然和气候的影响甚大,“人哄地皮,地哄肚皮”。如果全国各地的人民公社都能这样脚踏实地去干,中国的农业将大有希望。
第二天是小组讨论,由赵股长主持。我第一个发言说:昨天看过展览,感慨良多。新中国建立前,当时的美国国务卿艾奇逊关于中美关系的《白皮书》曾说:“四万万人口的吃饭问题,是中国历届政府的一个沉重负担,历史上没有一个政府能解决这一问题,共产党领导的人民政府也无法解决这一问题”,三年困难时期我国粮食短缺的现状,使我感到十分忧虑,深以艾奇逊的说法为然。如今看过展览,这种顾虑打消了,觉得我国农业有了出路,这就是农业学大寨,发挥陈永贵穷则思变、甩开膀子大干的精神,对中国未来的发展也有了信心。我刚说完,便得到赵股长的赞许,说我发言联系思想实际,敢讲真话,也有深度。他和朱庆丰咬了咬耳朵,朱立即嘱我为《新生报》写一篇学习体会。
这些天,市大监的伙食开得不错,米饭软硬适度,菜肴也油爆爆的,每餐都变花样(后来听人说,这段期间监狱的伙食费大大超支)。休息时间犯人在院坝内自由交谈。不同单位的犯人闲聊,也无人干预。
活动安排得紧凑而又宽松,每晚都有文娱节目。第一次晚会是看电影《红色背篓》,影片描绘山乡一位供销社售货员,立志为人民服务,认真读毛主席著作,背着红色背篓辛勤跋涉的故事。当时社会上已盛行读毛泽东著作,宣传毛泽东思想是粮食、空气和方向盘,是精神原子弹,掌握了它就能战胜一切。
我和朱干事进过一家书店,除了毛著选读本、单行本和常见的宣传材料、《中苏论战文辑》,科技书籍和文艺作品都较少,马列原著也找不到,比我们l3队医务室兼管的图书室丰富不了多少。我大为惊奇。物质的丰裕和文化的沙漠形成强烈的反差。这是怎么了,人们都不想读书购书了吗?我们在顺城街转悠,街道熟悉而又陌生,很想遇见一位熟人,又怕遇见熟人;离开社会已近八年,对社会很隔膜了,似乎成都不是我的家,苗溪才是我的家……
参观成都动力机械厂用了一天时间。我在荆竹坝生活过四年,这次重返旧地,仿佛有回家的感觉。参观的重点仍是我最熟悉的发动机车间,似乎又新增加了一些车床,机声隆隆,火花飞溅,正在成批生产1150型柴油机。车间里又恢复了板报。车间人员大概有很多调整。我熟悉的刘福祥、何子英、唐俊、胡学江等都不见踪影,莫非都调出了动力厂?只有过去屡遭批判,给陶先文写过泰戈尔小诗的王良剑正在C63型大车床上忙碌着,他如今是车间的革新者和先进人物,见到我面带微笑,频频点头。令我兴奋的是动力厂在国民经济调整的新形势下走上了健康发展的轨道。三车间一侧的空地,即我曾在那里种过菜的地方,矗立起新的技术大楼。中午休息时,我们集中在一个小院里吃带来的干粮,干部们都到食堂就餐去了。不少职工到我们这群人中寻找熟人。范芳泉高声呼喊我的名字:“一大早就听说你们要来参观,难得在此见上一面。”他送给我一篮鲜蛋,并帮我一一装进挎包,我趁机说:“没有什么好送你,只有一本毛主席著作。”里面夹有夏联松的家信。
到大邑县安仁镇刘文彩地主庄园参观,也用了一天时间。正是春风桃李花开日,路上小春作物茂盛,一人高的油菜籽已经结荚,庄园门口公交车停了一坝,小商小贩也不少。这个庄园是地主刘文彩解放前的公馆,如今整修一新供游人参观,旨在进行阶级教育,控诉地主阶级剥削农民、过着奢侈糜烂生活的罪行。其中有刘家的中、西式客厅,刘文彩的卧室和其妻妾的卧室,40年代的旧轿车,以及仆人们的居室,存放粮食、鸦片和什物的地点。各种房屋约几十间,其中有关押农民的水牢,从外面往里看,只见黑洞洞的,似有水声,还有刘家供奉菩萨的佛堂,佛堂后面的房间据说是刘文彩奸污妇女的场所。
在出口处,是刘文彩的收租院,如今展览着许多美院师生制作的泥塑,各式各样的农民以及收租院中的管家、帐房先生、雇工的形象栩栩如生,不同的表情和性格,反映了刘家大斗进、小斗出,剥削农民的反动本质。其中的管事是根据当时被管制分子曹某塑造的,曹某半年后被当作牛鬼蛇神判处十五年徒刑,送到苗溪l3队劳改。他承认自己就是那个管事,但坚持说原来刘文彩的公馆里并无水牢,水牢一说是农村妇女主任冷月英控诉地主罪行时杜撰的。他还说。冷月英坐月子后不久就被关入水牢的情节纯系子虚乌有,按农村旧俗,把刚分娩的女人关在自己家里大不吉利。改革开放后,有人对此专门进行调查,认定曹某所言不虚。
在当时以阶级斗争为纲的背景下。通过地主庄园对青少年进行阶级教育,肯定有它的意义。我们这些参观者对刘文彩的生活方式也是憎恶的,但其中有些说法,如说刘办文彩中学的动机是为了挑选女学生进行侮辱,未免有些玄乎。追求享乐是人的本性,不仅地主阶级如此,我联想到苏联赫鲁晓夫的别墅里可以召开四百人参加的中央全会,可见其规模肯定比刘文彩庄园大得多,设备也讲究得多,即使李井泉经常主持会议的成都金牛宾馆,肯定也比刘文彩庄园堂皇富丽百倍!
在总结大会上,四川省劳改局局长宋梦斗提到三个姓王的。一个是某农场的王树庆,他带着中国会不会变修的活思想而来,通过参观,认识到中国不可能变修,工业学大庆,农业学大寨,都是毛泽东思想挂帅的结果,全国人民掀起学习毛著的新高潮,为反修防修提供了保证。第二个是我,原来有系统的修正主义思想,被加刑6年后,思想有所触动和转变,是个良好的开端,但解决得不彻底,回去后应继续努力,如有新的收获可以写信给我。第三个是辽宁省一个劳改过的人,新生后,被安排为省政协委员,回到了人民行列。这说明你们的前途极其光明,任何悲观情绪都没有根据。
宋梦斗特别将中国和苏联进行了对比。他说,苏联的问题是领导层出了个赫鲁晓夫,他是苏联新资产阶级特权阶层的代表,改变了党的路线,而中国共产党的领导坚如磐石,从上而下反修防修,这是中国江山红万代的保证。宋梦斗万万想不到,这只是大风暴前一个短暂的宁静时期。史无前例的*很快以雷霆万钧之势席卷?
https://www.cwzww.com https://www.du8.org https://www.shuhuangxs.com www.baquge.cc